達文西與《最後的晚餐》(下)

左至右:張開雙臂的雅各、竪著手指的多馬、雙手在胸前的腓力(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續上篇)坐在耶穌左邊的是約翰的兄弟雅各(James the greater),他愛恨分明、秉性剛烈,乃性情中人。當知道耶穌被出賣,他怒火中燒,張開雙臂,聳眉瞪眼,好像在怒吼:「豈有此理!竟有這等事!」後來雅各成為門徒當中最早的殉道者。他與彼得(Peter)和約翰(John),是耶穌最愛的三位門徒,也是聖經最常提及的三位使徒。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別具巧思,將此三人,連同耶穌及背叛者猶大放在中央顯眼位置。

竪起食指那位門徒就是多馬(Thomas)。他天性多疑,凡事尋根問底,十二門徒中最具科學探究的精神。當其他門徒告訴多馬耶穌復活的消息時,他表示要伸指探入其釘痕才會相信。8日後,他見到耶穌,仍是半信半疑,耶穌說:「伸過你的指頭來,摸我的手!伸出你的手來,探入我的肋旁!不要疑惑,總要信!」多馬說:「我的主!我的神!」基於這個故事,伸手指的姿勢成為多馬的宗教藝術形象。在《最後的晚餐》中,他竪著手指,說不定在問耶穌:「主啊!是真的嗎?你調查清楚了嗎?」

與雅各及多馬同組的還有腓力(Philip),此人敦原老實但有點懦弱怕事,達文西筆下,他雙手按在胸前,強調自己清白,也許在問耶穌:「主啊!我對你可是忠心不二,出賣你的人不會是我吧?」

左至右:馬太、達太、西門(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馬太(Matthew)坐在第四組的左邊。他在追隨耶穌前,乃一名稅史,屬社會菁英階級。他思路清晰、條理分明,在衆門徒中文化水平也較高。畫中馬太雙臂伸向其背後的耶穌,明顯正在討論耶穌剛才的那番話,表示他心繫人子安危。

馬太身旁的達太(Thaddaeus,右二),屬沉默寡言、心思慎密的智者,有人認為他是耶穌的親弟。達文西筆下的十二門徒中,他是比較冷靜的一位。

壁畫最右邊的是奮銳黨的西門(Simon the Zealot)。奮銳黨乃反政府的武裝集團,西門也是狂熱的民族主義者。他的政治立場和當過政府官員的馬太迥然不同。不過,二人成為門徒後,共同摒棄成見,為宣揚福音而四處奔走。畫家將二人放在同一組別,頗有意思。另外,教會往往將西門與及達太相提並論,因為兩人的紀念日在同一天,或許是這個原因,兩人坐在一起。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達文西畢生鐘情於大自然,他的作品經常出現湖光山色,《最後的晚餐》也沒有例外。中央位置的耶穌背後有三扇窗,窗外可以瞧見藍天青山。在戶外光線的襯托,突顯人子的神聖偉大。大難臨頭之際,他顯得從容自若、處之泰然,加上那靜態的大自然,與眾門徒的悲慟、憤怒、恐懼、驚慌、徬徨成鮮明對比。可堪玩味的是,故事明明是發生在入黑時分,但窗外竟是大白天。畫家如此安排,純粹是基於上述原因,還是另有深意?這可是西方藝術史的千古之謎了。

如同不少藝術大師,達文西追求完美。在繪製《最後的晚餐》過程中,他經常停下來,在壁畫前,佇足良久。他反覆思索,陷入深思,某時候想得出神,而凝立一整天,動也不動,如同磐石。又有些時候,他折騰了大半天才畫好一小片,由於不滿意,便會將其塗抹,然後從頭來過。當時畫家的酬勞以工作時間計算,眼看壁畫的進度停滯不前。吝嗇的院長非常懊惱,於是便不斷催促達文西。後者不勝其煩,便向院長開玩笑,道:「我一直想不到猶大的模樣該怎麼畫,不如將院長的肖像畫上去吧?」院長嚇了一大跳,面如土色,急步離開,以後不敢再打擾大師。

《最後的晚餐》於1498年完成。慮多維科·史科沙(Ludovico Sforza)公爵非常滿意。翌年更賞賜達文西一片葡萄園作為報酬。達文西很喜歡這片葡萄園,更親手種植葡萄。他逝世後,依照其遺屬,葡萄園贈予兩位忠僕。近年,專家發現葡萄園的遺址,並在泥土裡掘出殘留的葡萄樹根部,經科學測試,證實為達文西所栽種的品種,現已重新培植。葡萄園位於一楝古宅的後花園,現已對外開放。古宅與恩寵聖母教堂(Santa Maria delle Grazie)僅一街之隔,看了大師的傑作後可順道參觀其葡萄園。

慮多維科·史科沙公爵賞賜達文西的葡萄園

《最後的晚餐》甫面世便命途多舛,多災多難,當中原因包括戰爭、技術錯誤與及人為疏忽。首先,它先天不良。一般的壁畫乃濕壁畫(fresco),方法是將顏料塗在濕灰泥上,其優點是耐久力高,但濕灰泥很快乾凅,畫家必須短時間內完成作品。不過,追求完美的達文西,工作一貫慢條斯理。為了克服濕壁畫的缺點,他自行調配了一種由油彩與蛋彩混合而成的有機顏料,讓他可以在乾凅的牆壁上緩緩地創作。豈料,由於選用了這種顏料,《最後的晚餐》竣工20年已經開始褪色,再過數十年後嚴重剝落,人物輪廓變得模糊,最後幾乎面目全非。

但禍不單行,這幅名畫不僅先天不足,更屢次遭逢人禍。

1652年,修道院僧侶在《最後的晚餐》的下方位置開鑿了一個入口(後來又將其永久封閉)。從此以後,壁畫被截去了一部份,耶穌雙腳便永遠消失了。據專家考證,畫中耶穌應該是叉著腳的,如同他被釘在十字架上。

修道院僧侶在《最後的晚餐》的下方位置開鑿了一個入口,壁畫被截去了一部份,耶穌雙腳便永遠消失了。(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1796年,拿破崙入侵並佔領米蘭,修道院被法軍徵用,食堂竟成為馬房,後來又成為牢房,名畫與馬匹及囚犯朝夕相伴。也有人說,法軍為了打發時間,竟以畫中人物頭部為目標,進行技擲遊戲。

1943年,時值二次大戰,修道院被炸得肢離破碎,幸好人們一早以大量沙包堆積食堂的北牆,《最後的晚餐》才倖免於難。戰後,在重建食堂的過程中,到處沙塵滾滾,壁畫也受到波及,變得黑糊糊,如同煙熏。

數百年來,《最後的晚餐》儼如傷痕纍纍、病入膏肓之患者,令群醫束手無策。當然,曾經有無數有心人士,不斷搶救、修補,有時其情況稍有好轉,但有時卻愈幫愈忙。

據記載,數百年前,有人為了保護壁畫,於是以簾幕把它遮蓋。殊不知,此舉令到簾幕與牆壁之間的空氣難以流通,導致濕氣加重,而且布簾和牆壁經常磨擦,畫上的顔料進一步脫落。

近代也有人試圖以棉花棒擦拭畫上污漬,結果是弄巧反拙。工作人員萬萬沒有料到,那些肉眼無法看見的棉花纖維絲會黏附在壁畫上,纖維絲不斷吸入空氣中的濕氣,濕氣粒子如癌細胞不斷侵蝕。

幸好,在比寧·布拉姆比拉(Pinin Brambilla Barcilon)帶領下,嚴謹、導業的修復工程於1982年展開。憑著尖端的技術,修復團隊工作花了超過50,000小時,《最後的晚餐》終於刧後逢生。1999年,這幅名畫面世已經超愈了500年,它再次再次重現世人眼前。

《最後的晚餐》標誌著米蘭在文藝復興的卓越成就,也象徵其國力的頂峰。可是,物極必反,盛極必衰。1499年,即達文西完成這幅驚世之作僅兩年後,法國和威尼斯共和國聯軍攻陷米蘭,史科沙家族的統治告一段落。慮多維科成為階下囚,1508年在牢房裡鬱鬱而終。至於達文西,也在米蘭淪陷的那一年離開,後來他到了威尼斯,展開人生另一頁。

延伸閱讀:
蒙娜麗莎失竊事件簿
達文西與《抱銀貂的女子》

達文西與《最後的晚餐》(上)

1482年,30歲的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前赴米蘭,為公爵慮多維科·史科沙(Ludovico Sforza)効力。

慮多維科公爵乃米蘭攝政,其家族乃亞平寧半島(Apennines)數一數二的豪門世家,統治米蘭多年。有別於佛羅倫斯的羅倫佐·德·麥地奇(Lorenzo de’ Medici,有關其生平,請參閱《波提切利的維納斯》),慮多維科並非藝術行家。不過,達文西在米蘭期間,似乎頗受公爵重用及禮遇,他被指派不少工作,也為後世留下數幅曠世之作。早前曾討論過《抱銀鼠的女子》,這次輪到更為人知的《最後的晚餐》。

1495年,達文西得到公爵指示,要為其家族聖堂的陵幕大廳牆壁上創作壁畫。該畫就是現在舉世聞名的《最後的晚餐》,歷時3年方完成。多年以後,聖堂被改建成恩寵聖母教堂暨修道院(Santa Maria delle Grazie),壁畫所在的大廳成為修道院的食堂。1980年,教堂連同壁畫登入世界遺產名錄。

《最後的晚餐》(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參觀《最後的晚餐》可以在網上購票,當局採用預約制,每節15分鐘,逾時不候。每逢旅遊旺季,肯定一票難求,我也是提前兩個月預計門票。參觀當天,為免有任何閃失,特意提前了45分鐘到達恩寵聖母教堂。由於時間尚早,我便在教堂內到處蹓。

素來喜歡教堂建築,更何況這座恩寵聖母教堂貴為世界遺產,換作一般情況,我會很有興趣去觀察建築的風格,仔細欣賞其穹頂、拱頂、拱門、拱廊、浮雕、天窗等配件。可惜,當日我的心早已飛進了《最後的晚餐》,不斷地瞧著手錶,唯恐錯過時間而成千古憾事!

在歲月的洪流中,這幅不朽之作曾飽歷滄桑,幾乎化成歷史的塵垢。經過多年搶救及修復,方可重現公眾眼前。雖然如此,該畫也是脆弱不堪。為了保護這張名作,參觀者要穿過三道自動玻璃門方可進入食堂,而且每次要等後面的玻璃門關閉後,再隔半晌,前面的門才會打開。等待期間,不禁心潮澎湃而且有點兒坐立不安,用個誇張點的比喻,我的心情宛如一位七品縣令蒙皇帝召見,帶著興奮而忐忑的心情準備面聖。

在創作《最後的晚餐》的過程中,達文西利用高超的透視法(prospettiva),再配合食堂的建築、尺寸與光源,令到整個構圖有如食堂的空間延伸。所謂透視法,即是將三維立體呈現在二維平面上。消失點位於耶穌頭部,所以觀眾的視線,最後會聚焦在耶穌身上。大師同時運用了純熟的暈塗法(sfumato),令到糢糊漸變的色彩取代了深色的輪廓線,不僅倍添柔和,而且更具寫實感。

達文西利用高超的透視法,再配合食堂的建築、尺寸與光源,令到整個構圖有如食堂的空間延伸。

耶穌與十二門徒被安排在同一水平線上。耶穌居中,兩側各坐六位門徒,每邊又分三人一組,因此左右各有兩組門徒。壁畫上有三個半月形浮雕裝飾,中間較大,左右兩個較小。耶穌及其左右兩組門徒共七人,恰好在中間的半月形浮雕下,而另外兩組人位於較小的左右浮雕下。這樣的構圖設計,既能引導觀賞者視線,同時亦符合文藝復興(Renaissance)所講究的對稱、平衡、工整等美學元素。

由於壁畫位於觀賞者視野水平線的較高位置,達文西將人物畫得比一般人稍大。如此一來,觀賞者便會產生錯覺,認為畫中人物大小無異於現實人物。為了加強動感,畫家又替眾人物設計不同的動作,讓各人顯得高低不一。假如將所人的頭部串聯成一長線,就會呈現一道波浪紋,與餐桌的水平線成對比。這樣,整個構圖既和諧優雅而又饒富活力。

由於壁畫位於觀賞者視野水平線的較高位置,達文西將人物畫得比一般人稍大。如此一來,觀賞者便會產生錯覺,認為畫中人物大小無異於現實人物。

《最後的晚餐》壁畫位於食堂的北牆。室外光線是從西牆穿窗而入。為了加強寫實感,畫中右壁(東壁)比較黯黑灰暗,而左壁(西壁)則顯得明亮白皙,反咉光線是由西面射向東面,完全符合食堂的設計

透過以上可以發現,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不僅長於藝術創作,更要精通數學、光學、建築學等不同範疇的知識。

據聖經記載,耶穌在晚飯時,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中間有一個與我同吃的人要賣我了。」這句話如同五雷轟頂、石破天驚,門徒在毫無心理準備下竟聽到此預言,其震憾可想而知,好比一道閃電劃破了寂靜的夜空。他們表情與反應各異,有人驚惶失色、有人血脈沸騰、有人不知所措,一個個追問:「主,是我嗎?」達文西好比超卓的攝影師,將這戲劇性而又轉瞬即逝的一幕定格於永恆。在他以前,已經有無數畫家以此故事作為創作主題。不過在前人的作品,門徒的表情幾乎並無二致而且動作又木訥生硬。達文西打破了過行的常規,在其妙筆生花下,每位門徒皆栩栩如生,他們成為了有血有肉、個性鮮明的真實人物。他透過門徒的面部表情及肢體語言,將各人的性格與心理活動描繪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

左至右:巴多羅買、小雅各、安得烈(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位於《最後的晚餐》壁畫最左方的是巴多羅買(Bartholomew),他敢愛敢恨、豪爽任俠,耶穌初次會見巴多羅買,也稱讚他是個真誠之人。在畫中,他一聽說有人出賣耶穌,頓時火冒三丈、拍案而起。他在印度傳教時慘遭當地人活生生地剝皮至死。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di Lodovico Buonarroti Simoni)創作《最後的審判》(Last Judgement)時也把他繪入畫中。(請點擊《悲劇英雄米開朗基羅(八)》,互相比較)

小雅各(James the Lesser)坐在巴多羅買旁邊,他頭腦冷靜,沉實穩重。達文西筆下,他正伸出左手,欲制止彼得(Peter)做出任何魯莽行動。

坐在小雅各左邊的是安得烈(Andrew)。他是耶穌第一位門徒,乃衆人大師兄,年紀也較長,因此也比較老成持重、穏重踏實。衆門徒亂成一團之際,安得烈發揮了兄長的角色,雙掌向前伸出,似乎在勸阻師弟門:「大家稍安勿躁,聽一聽主有甚麼吩咐!」

左至右:彼得、猶大、約翰(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第二組最左邊的是安得烈的兄長彼得。他處事衝動、心直口快,是不折不扣的行動派。《最後的晚餐》中他一臉怒容,身子向前傾,左手按著約翰(John)的肩膀,彷彿在說:「你認為叛徒是誰?我揪出這個畜生,一定將他千刀萬剮。」同時他的右手緊握刀柄,準備好隨時挺身護主。聖經裡,彼得曾經用刀割下一位大祭司的耳朵。最後,他釘在十字架上殉道,乃典型的慷慨悲歌之士。

坐在彼得旁邊,棕色皮膚的門徒就是出賣耶穌的猶大(Judas,左五)。他是負責管理財政的門徒,因此右手握著裝滿錢幣的袋子。也有人認為那是他出賣耶穌的賂金。在耶穌洞悉自己陰謀後,其身子不由自主向後仰,同時右臂不慎弄掉桌上的鹽瓶,顯出其作賊心虛。《三國演義》其中一幕,曹操對劉備說:「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後者嚇得筷子脫手而出,掉到地上,劉皇叔與猶大的驚徨失措乃異曲同工。

約翰乃衆門徒中最鎮定的一位,他本性浮燥,追隨耶穌後,變得沉穩內斂,處事謹慎,凡事謀定而後動。畫中他神態自若,雙手十指交扣,突顯其從容冷靜。約翰與行動派彼得恰好一靜一動,工作上二人乃最佳搭檔,他正側耳聽著彼得的說話,正如證明二人默契。約翰與耶穌非常親近,也許是這個緣故,他們被安排坐在一起。二人關係好比孔子和子路。耶穌殉難之際,約翰一直陪伴在側,並且受前者託付,代為照顧母親瑪莉亞。(請前往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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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文西與《抱銀貂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