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是筆者最仰慕的作家之一。他是歐洲偉大的作家、詩人、劇作家、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歌德是文學泰斗,劃時代的智者,思想巨人,他比同時代的人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他洞察入微,感情豐沛,對人情世故有細膩透徹的描寫。除此之外,他筆鋒尖鋭,用字精闢,句句鏗鏘有力,字字擲地有聲,一針見血。
Großer Hirschgraben是法蘭克福市中心一條較為幽靜的街道,歌德出生地兼故居便座落於此。故居連地面樓高四層,巴洛克裝橫,雅緻不浮誇,華麗但不算奢華,每層都有寬敞的前廳,突顯主人家的氣派。對馬克思主義者而言,歌德一家應被歸納作資產階級或布爾喬亞(bourgeoisie)吧。地面樓層有會客廳、飯廳和廚房。一樓有音樂廳和中國風(Chinoiserie)會客廳。二樓是女主人房和歌德妹妹的房間,另有畫廊和圖書室,歌德父親在圖書室存放了超過二千本藏書。據說,歌德便是在二樓出生。
歌德的寢室位於三樓,他就是在此完成代表作《少年維特的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與及華文讀者較為陌生的《鐵手騎士葛茲·馮·貝爾力希傑》(Götz von Berlichingen)。同層還有關於歌德生平的展覽。最特別的展品是一座小型木偶劇場,木偶劇場呈深棕色,是歌德祖母所送。幼年的歌德喜歡和妹妹利用木偶劇場練習木偶劇,或觀賞木偶劇表演。劇場為歌德的小心靈打開一扇大門,宛若愛麗絲跌落夢幻世界,或如同大雄發現多拉A夢八寶袋寶物,引領他進入無窮無盡的文學世界,豐富絢爛的幻想樂園。可以說,這木偶劇場是他的啟蒙老師,是彌足珍貴的展品。
故居充滿優雅的文化氣息,而且甚富生命力,仿若歌德一家人仍在此居住。在故居內四處參觀,你可能發現歌德在房間埋首寫作,或許可聽見妹妹的鋼琴聲。也許睢見男主人在畫室欣賞他的珍藏。在廚房裡,女主人正在吩咐傭人當天的工作。
1749年8月28日,歌德在家呱呱落地了。他外公曾出任法蘭克福市市長,父親是帝國議會議員。擁有如此家庭背景,可以想像,歌德從小便得到優良教育,對他日後的寫作之路,打下穩固基礎。歌德父親原本寄望兒子能夠成為律師,雖然歌德也完成法律課程,但他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是花在文學創作上。
1475年某天,意大利托士卡尼(Tuscany)有一名男嬰來到這個世界。原本父親期望兒子日後能成為律師,但兒子長大後醉心藝術,並成為了偉大畫家和雕塑家。他是文藝復興三傑之一的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di Lodovico Buonarroti Simoni)。
數百年以來,世界經歷多翻巨變,父母心卻從沒有改變,他們大都希望兒女讀醫科、讀法律,尋得一技之長。不過,多虧少年的歌德和米開朗基羅對夢想的堅持,才為後世留下那麼多觸動心靈、震撼人心的作品,此乃全人類之褔。
1772年,22歲的歌德前往韋茨拉爾(Wetzlar)的法院實習。在實習期間,他邂逅並愛上了夏綠蒂(Charlotte Buff)。可惜的是,夏綠蒂早已定了婚,加上在她父親眼中,歌德年紀尚輕而事業未成,並非理想的結婚對象。最後,這段感情無疾而終。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歌德也不能免俗,更何況他正處於血氣方剛之年。剛巧,他的一位朋友卡爾·耶路撒冷(Karl Wilhelm Jerusalem)為情所困而吞槍自殺。於是,他把自己和朋友的經歷二合為一,寫下了《少年維特的煩惱》這部傳世經典。
故事主人翁維特認識了美麗可人的綠蒂,奈何後者早已定有婚約,且其未婚夫阿爾貝特為一品行高品之人。綠蒂婚後,維特對其思念有增無減,飽受煎熬。三人的關係開始緊張,正直善良的維特不欲成為第三者,與其讓三人痛苦,他決定犧牲自己。他假稱要去遠足,向阿爾貝特借了手槍,然後自盡,悲劇收場。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據說,歌德失戀後透過寫作來抒發心中抑鬱,他化悲傷為力量,把絕望化成文字,從而擺脫自殺的念頭,可以說他「殺」了維特,從而救了自己。他將心中的失落、悲痛、鬱悶、哀傷統統傾瀉而出,如同「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根據愛克爾曼(Johann Eckermann)的《歌德對話錄》,晚年的歌德是如此形容《維特》這本小說:「這我和鵜鶘般用自己的心血飼成的一個生物,這本書是有著可用以供給十倍長的長篇小説那樣多的我的腦中的內面的東西,那樣多的感情和思想。自從此書出來以後我只再讀了一次,怕敢讀它。這統統是火箭!我想起來覺得可怖,我怕再體味這本書所由來的病態的心境。」
文學作品,雖是創作,但不是憑空想像,而是透過人生各種經歴和體驗發酵而成的。如同歌德所言:「世間是廣闊而豐富的,人生是複雜的,所以決不會苦於沒有作詩的靈感。不過,詩都不可不是即興詩,也就是說,現實應該供給詩的誘因和材料。」詩也好,小説也好,皆是如此。人生的甜酸苦辣,生命的起伏跌宕,為作家提供靈感和題材,離開生活,也寫不了好作品。已故吳冠中先生曾以「風箏不斷線」的比喻來形容藝術,創作如同放風箏,可以天馬行空,可以任意飛翔。不過,線一定不能斷,線一旦斷了,風箏也沒有了。創作不可離開生活,否則沒有人有共鳴,就沒舍意思了。用同樣的比喻來形容文學創作也非常貼切。
有失必有得。愛情的挫折,就如同巨浪沖擊岸邊的岩石,濺起了靈感的浪花,成就了《維特》,也成就了歌德。
維特是西方文學世界的情痴,他用情之深,可以和羅密歐並肩。
中國文學中也不乏情種,賈寶玉和梁山伯肯定名列前茅,毋須爭辯。
金庸《書劍恩仇錄》的余魚同是武俠小說世界的第一情種。他是紅花會的十四當家,外號金笛書生,長得眉清目秀,儀表不凡。他暗戀十一當家洛冰,奈何對方早已是四當家文泰來妻子。某次,他按耐不住,擁吻了駱冰,內疚不已。後來,他為了拯救文泰來和紅花會眾兄弟而毀容,既救了兄弟,更重要是為了愛人,為了贖罪。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不僅小説內有情痴,現實世界也有。民國新月派詩人徐志摩,乃近代數一數二的情痴,無巧不成話,他同時也是金庸金大俠的表兄。徐志摩苦戀才女林徽因不果,唯有將愛昇華成最真摰的友情。他寫:「我將於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的詩固然浪漫,行為也驚世駭俗,連離世同樣一樣出人意表,石破天驚。某次,徐志摩身在南京,為了出席林徽因在北京的講座,特意從南京坐上中國航空公司的郵政專機,趕赴會埸。豈料,當日大霧遮天,飛機意外墜毀,詩人俏俏地走了。消息傳開後,蔡元培輓:
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
乘船可死,驅車可死,斗室裏臥也可死,死於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為畏途。
其實,形容徐志摩「談話是愛,舉動是愛,畢生行徑都是愛」也不為過。他是為愛而生,也是為愛而死。他深愛林徵因,最後也是為她而死,此乃天意,對詩人來說,也是死得其所。他那首感人的《偶然》便是為林氏而寫: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故居連地面樓高四層,巴洛克裝橫,雅緻不浮誇,華麗但不算奢華,每層都有寬敞的前廳,突顯主人家的氣派。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中國戲曲源遠流長,不少戲曲改編自民間故事或文學小說,有趣的是,相比西方悲劇,編劇總會將那些愛情悲劇改寫,男女主角歷盡艱辛,終於走在一起,大團圓結局。(《霸王別姬》是例外。)
唐代安史之亂,唐明皇逃出長安避難,一行人到了馬嵬鎮,士兵嘩變,殺了楊國忠,並要䝱皇帝處死楊貴妃。皇帝萬分捨不得,苦於無計可施,為平息眾憤,「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玉環慘遭賜死。清朝洪昇在《長相殿》中,結局化悲為喜。楊玉環死後,唐明皇悲痛欲絕,他的深情,感動了仙女,二人在月宮重逢團聚。(延伸閱讀:《茱麗葉之家沒有茱麗葉?》)
《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家傳戶曉,男女主角二人雖相愛,但門不當戶而不能廝守,抱憾而終,有劇作家寫兩人死後化身成鴛鴦蝴蝶,永遠在一起,哀怨中帶來安慰,也算是喜劇結局的悲劇。(延伸閱讀:《茱麗葉之家沒有茱麗葉?》)
元雜劇《西廂記》源自唐代詩人元慎的《會真記》,張生邂逅一女子,墜入愛河,但他始亂終棄,悲劇收場。《西廂記》中,結局改寫,張生和崔鶯鶯最後排除萬難,有情人終成眷屬。(延伸閱讀:《茱麗葉之家沒有茱麗葉?》)
《白蛇傳》原著故事裏,許仙和蛇妖白晶晶相戀,無奈人妖殊途,最後前者皈依佛門,後者被困雷鋒塔下。其後,劇本改寫,白晶晶被困多年後,她和許仙的兒子長大成人,高中狀元並拯救了母親,一家團圓。
西方愛情悲劇則俯拾即是,除了《維特》,還有《安東尼與克麗奧佩托拉》(Antony and Cleopatra)、《奧賽羅》(Othello)、《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波希米亞人》(La bohème)、《托斯卡》(Tosca)《蝴蝶夫人》(Madame Butterfly)、《茶花女》(La traviata) 等。何故中西有此分別?是編劇大發慈悲?是應觀眾要求?是為了寄喻好人必有好報?抑或是中華民族天性樂觀,深信不論日子如何艱難,總有艷陽高照的一天?
言歸正傳。《維特》一書中,歌德以細膩動人的筆觸、平易近人的文字、感人肺腑的故事、栩栩如生的人物感動了萬千年青讀者,一時洛陽紙貴,令歌德成為文壇最閃耀的新星。連拿破崙(Napoléon Bonaparte)也成為歌德的書迷,據稱,這位法國皇帝對《維特》愛不惜手,他領兵遠征時,也把小説帶在身邊。
縱然如此,該小說面世時,曾引起不少爭議。
中世紀以降,歐洲主要受教會和封建領主統治。十八世紀,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誕生,有識之士對統治者作出批判,認為神權主義和封建制度長久以來禁錮了老百姓思想和剝奪他們的權利。啟蒙運動鼓勵探索、求知、求真的精神,提倡理性、客觀、科學,同時宣揚自由、平等、博愛等思想,從而建立一個公義的社會。對於保守派人士,他們認為《維特》違反了傳統的宗教道德規條,視其為傷風敗俗。另一方面,理性主義者對此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小說不以為然。《維特》是兩邊不討好。
有人認為該小說開創了浪漫主義(Romanticism)文學的先河。所謂浪漫主義,既是啟蒙運動的延伸,也是其修正。浪漫主義繼承了啟蒙運動的精神,以人為本。不過,浪漫主義者認為,啟蒙運動支持者過份強調理性和客觀,忽略了人情的喜怒哀樂,因此,浪漫主義者從人的感情出發,追求世間的真善美。由於《維特》帶有濃厚的感情色彩,有後人認為它是浪漫主義文學的濫觴,更有人認為作者歌德是浪漫主義的先驅。有趣的是,晚年的歌德對浪漫主義是持否定態度,他認為古典的就是健康的,浪漫的就是病態的。也有人認為他是狂飆突進運動(Sturm und Drang)的代表人物,筆者知之不詳,未敢大放厥詞。
歌德是非常緬懷這段青春時光的。《對話錄》引述歌德的話:「我真正的樂趣是詩的冥想和創作。但這也是因為我外面的地位的關係不知多麽受了攪亂、限制,妨礙。倘使我離開公務遠一點,能夠更孤獨地過日子,那必定還要更幸福。就是作為詩人,也必定作了更多的事情罷。但在我寫了《葛茲》和《維特》之後不久,某一位賢人的話不得不在我身上被證實了。就是說:人一但做了有益於世間的事情,世間就不讓他再做那樣的事了。」
青春有淚水,也有歡笑。青春是苦澀,也是甜密。青春是有憾,但也是無悔。
有愛有恨,才算活過,才會喜歡《維特》,正如歌德所言:「被妨礙的幸福,被阻滯的活動,不被满足的欲望等等都不是某一特殊时代的缺陷,而是各个人的缺陷。所以若在一生中,沒有一次覺得《維特》是為他而作的人,那是很無聊的。 」
1776年,歌德獲薩克森-魏瑪-艾森納赫公國(Duchy of Saxe-Weimar-Eisenach)僱用,他離開故鄉,也告別了青春,啟程前往魏瑪(Weimar),開展人生新的一頁。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參考書目: 周學普譯,約翰.彼得.愛克爾曼(Johann Eckermann)著。《歌德對話錄》。台北:臺灣商務,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