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華沙蕭邦博物館擁有大量有關蕭邦(Fryderyk Franciszek Chopin)的展品及史料,藏量之豐富,堪稱世界首屈一指 (延伸閱讀:《蕭邦與華沙》)。館内其中一件較引人注目之展覽品,乃法國才女喬治·桑(George Sand)的一綹秀髮。髮絲以油紙包裹存放入一個信封內,信封印有GF兩個子母,分別是喬治·桑與及蕭邦的名字縮寫。這件展品見證了二人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想當年,他們的愛情故事,轟動整個巴黎,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八卦新聞。直至今天,這段傾城之戀,依然餘音嫋嫋,不絕如縷,成為西方藝術史上最著名的戀情之一。

華沙蕭邦博物館其中一件較引人注目之展覽品,乃法國才女喬治·桑(George Sand)的一綹秀髮。這件展品見證了喬治·桑及蕭邦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喬治·桑原名奧洛亞·杜邦(Aurore Dupin),乃前波蘭國王奧古斯都二世(Augustus II the Strong)的後裔,她父親是一名法籍軍官,母親則平民出身。由於父親意外墮馬英年早逝,她自幼便由祖母撫養。她曾有過一段婚姻,並育有一對兒女。與丈夫分開後,兒女便由她照顧。

喬治·桑是法國浪漫主義(Romanticism)時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題材廣泛,包括小說、戲劇、文學評論、報章專欄等。當時法國社會並不接受女性作家,於是她改了「喬治·桑」這個男性化的名字。她經常一身男性裝束,昂首闊步,穿梭在巴黎大街小巷中。喬治·桑擁有烏黑光亮的披肩長髪,皮膚稍為黝黑,鼻樑直而略扁,橫眉大眼,談不上是美人兒。不過,她眼神凌厲,眉宇之間卻有一股英氣。她的嘴角經常抿着,眉頭微蹙,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彷彿在嘲笑周遭那個庸俗不堪卻道貌岸然的世界。這位女子不讓鬚眉,不僅文采出眾,思想更是前衛。她提倡男女自由戀愛,並鼓吹女權思想,為婦女爭取更多權利,後人認為她乃女性主義者(Feminist)先驅。她亦讚揚勞動階層,反對社會不公,被認為乃社會主義者。

這位女子不讓鬚眉,不但文采出眾,而且思想前衛。她提倡男女自由戀愛,並鼓吹女權思想,為婦女爭取更多權利,後人認為她乃女性主義者(Feminist)先驅。

喬治·桑交遊廣闊,其社交生活多姿多彩,不少文化界名人包括作家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詩人繆塞(Alfred de Musset)、畫家德拉克洛瓦(Ferdinand Victor Engene Delacroix)、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等皆成為她的良朋良知或裙下之臣。據說,她與鋼琴家李斯特(Franz Liszt)也曾短暫交往。李斯特後來愛上了瑪麗達古(Marie d’Agoult)伯爵夫人,便順水推舟把蕭邦介紹給喬治·桑認識。也有人認為是伯爵夫人感覺到這位才女的威脅而故意撮合她與蕭邦。

1836年10月,蕭桑二人在伯爵夫人舉辦的私人聚會認識。喬治·桑眼中,這位波蘭人氣質優雅,文質彬彬,身形瘦削,臉色略為蒼白憔悴,神情帶點哀傷憂鬱,比起風度翩翩、玉樹臨風的李斯特稍遜半籌。雖然如此,年輕音樂家那雙充滿睿智而又深不可測的眼眸,亦有迷人之處。當他即席彈奏時,其出神入化的一雙手,能夠化腐朽為神奇,他的彈奏如行雲流水,既讓萬籟甦醒,又令天地為之動容。短短數分鐘,娓娓訴說生命的起承轉合、人生的喜怒哀樂、愛情的甜酸苦辣。喬治·桑倚靠牆壁,手指挾著雪茄,徐徐吐出煙圈,凝視著蕭邦,並喃喃自語道:「天使降臨了!」她被對方的琴聲征服。然而,落花有意,流水卻無情。蕭邦對這位桑夫人的印象僅屬一般,還詢問身邊友人:「她是女人嗎?」

浪漫主義體現了人性的解放,作為那個時代數一數二的才女,喬治·桑堅持不懈追求完美的愛情。遇上蕭邦後,便認定對方是自己所執意尋覓的靈魂伴侶,決定不惜一切,展開熱烈追求。蕭邦起初對喬治·桑有點抗拒,後來他漸漸注意到這位奇女子的獨有魅力。知己難覓,知音難求,天才往往是寂寞的,而她才高八斗,文思敏捷,正好成為他的知音。蕭邦長期在外飄泊,思鄉情切,喬治·桑比他年長6歲,年輕的音樂家在其身上感受了久違了的母愛。有云:浮萍漂泊本無根,天涯遊子君莫問。想起祖國慘遭列強瓜分,山河破碎,天地雖大,自己竟無容身之處。每想到此處,便黯然神傷。眼前這位女子熱情似火,填補了這位鋼琴詩人內心的空虛寂寞。她的濃情蜜意,令他內心泛起了陣陣漣漪,漸漸向對方打開了心扉。1838年中,兩人發展為情侶。女追男,果真隔層紗?

1838年冬天,喬治·桑𢹂同兒女及蕭邦前往西班牙馬約卡島度假。不過,那個冬天又濕又冷,令到蕭邦染上了肺疾,不斷咳嗽。島上無知的村民以為他身染肺結核,害怕遭受傳染,便逼他們另覓住處,最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棄置的修道院作為落腳點。然而,由於日久失修,修道院缺乏供暖設備,每逢雨天,天花板又不停滴水。惡劣的居住條件,導致蕭邦病情加劇。喬治·桑既要照顧情人,又要為孩子上課,亦要打理衆人與起居飲食,好不忙碌。幸好,蕭邦的病情逐漸好轉,他多首著名的前奏曲(Prelude),就是在馬約卡島期間完成。後來,喬治·桑將該年冬天的經歷,寫成自傳式小說《那個冬天的馬約卡》。

喬治·桑在法國中部的諾昂有一幢別墅。從1839年到1846年的夏天,他們都會在此度假,秋天才返回巴黎。當身在巴黎,蕭邦就會忙著教琴、演奏、出席沙龍,事情接踵而來,根本沒有閒遐創作。諾昂遠離繁囂,風光明媚,不但讓這位鋼琴家好好調理身體,也讓他暫時放下俗務,專心作曲。自從與喬治·桑墮入愛河後,蕭邦如魚得水,既有愛情的滋潤,又得到情人的悉心照顧及事業上的支持。他不但步入創作高峰期,同時這也成為他人生其中一段最幸福的日子。

張愛玲說過:「時間,可以了解愛情,可以證明愛情,也可以推翻愛情。」時間,似乎是愛情的天敵。蕭邦與喬治桑這段轟轟烈烈的戀情似乎也不能免俗。二人想處日子久了,便發現彼此在背景、個性、價值觀皆有不少差異。蕭邦出身傳統保守天主教家庭,其個性溫柔靦覥、低調內斂。他只想全心全意投入音樂創作,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相反,喬治·桑則宛如一匹脫繮野馬,她特立獨行,狂傲不羈,不但積極參與社會運動,對世俗禮教更是嗤之以鼻。對於她的行事作風,蕭邦不以為然,兩人中間似乎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自1842年起,蕭邦健康漸走下坡。喬治·桑要照顧愛郎身體、教育子女、趕稿,忙得不可開交,應接不暇。1846年,她出版了小說《盧克齊婭·弗羅里亞尼》(Lucrezia Floriani),書中描述主人翁盧克齊婭與王子的一段戀情,王子不但體弱多病,剛好也比她小6歲。雖然沒有指明道姓,讀者都知道書中所指何人。那麼,身為當事人的蕭邦,不知有何感想?

蕭邦生前所彈奏的最後一架鋼琴,現存放在華沙蕭邦博物館。(圖片來源:Kocham Polske HK 情牽波蘭)

喬治·桑的家庭環境也這段感情更加復雜。如前所述,她育有一對兒女。兒子莫里斯(Maurice Sand)自幼欠缺了父愛,母親成為唯一依靠。他認為蕭邦的出現分薄了母親的愛,因而耿耿於懷。與此同時,自從喬治·桑與蕭邦成為戀人,後者自然難以避免地介入其家庭事務。對於莫里斯而言,他在家中的男性主導地位受到外來者的挑戰,故此感到不爽。這些原因使莫里斯與蕭邦相處不太和睦,喬治·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另一方面,蕭邦與喬治·桑女兒蘇蘭琪(Solange Sand)相處則非常融洽,音樂家擔當亦父亦友的角色。不過,隨著蘇蘭琪年紀暫長,她變得婀娜多姿、亭亭玉立,兩人的關係似乎發生微妙變化。他們變得愈加親密。喬治·桑看在眼裏,難免醋意大發,懷疑情人與女兒發生不可告人的戀情。彼此的關係自然更為緊張。

緣來緣去緣如水,花開花落終有時。1847年,蘇蘭琪接受雕塑家克莱辛格(Auguste Clésinger)的求婚,未料竟成為蕭桑二人決裂的導火線。話說喬治·桑極力反對婚事,認為男方純粹貪圖財產而求婚,對女兒並非真心。但蕭邦卻毫不猶疑站在蘇蘭琪那邊。喬治·桑知道後怒不可遏,認為蕭邦此舉乃對自己的背叛,毅然與其分手,為二人的戀曲劃上尾聲符號。

蕭邦最後的御所位於凡登廣場12號。

1848年3月,二人不期而遇。蕭邦告訴喬治·桑,她已成為外祖母,因為蘇蘭琪已誕下了女兒。言畢,鋼琴家便微微欠身,強忍心中激動,沿著樓梯徐徐往下走。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須臾,他實在按耐不住,想回頭和她聊一聊天。當時,蕭邦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一雙冷冰冰的手不停顫抖,膝蓋也不聽使喚,無力爬回上一層,於是吩咐僕人前往邀請喬治·桑下來短敘一番。這次偶遇乃雙方分手後首次見面,未料,這亦是他們的訣別。

蕭邦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1849年10月17日,他在巴黎凡登廣場(Place Vendôme)的寓所溘然辭世。彌留之際,陪伴在側的包括大姐路德維卡及蘇蘭琪。依照逝者遺願,醫生取出他的心臓,由路德維卡帶回波蘭安放,現時供奉在華沙聖十字教堂(St. Holy Cross Church)內。

蕭邦的喪禮位於馬德萊娜教堂舉行。

兩週後,馬德萊娜教堂(La Madeleine)舉行他的喪禮。當天,這座仿古希臘建築的立面懸掛上黑色絨布,絨布以銀線繡上蕭邦名子的縮寫FC。出席喪禮者超過3千人,由於出度者衆,未獲邀請者被拒於門外。同日,這位鋼琴詩人被葬於拉雪茲神父公墓(Père Lachaise Cemetery)。蕭邦的墓碑是一座繆斯女神雕塑,似在垂頭飲泣,而基座是他的側臉浮雕。兩者皆由蘇蘭琪丈夫克莱辛格制作。順便一提,蕭邦的左手及臉部模型也是他去世時由這位雕塑師負責。

蕭邦墓碑是一座繆斯女神雕塑,正在垂頭飲泣,而基座是他的側臉浮雕。兩者皆由克莱辛格制作。

在這個令人傷感的日子,喬治·並未露面。她生前銷毀大部分與蕭邦之間的書信,故此對於兩人交往之細節,後世所知有限。在昔日父權主義影響下,這位我行我素的女子自然受到不少非議,她的形象屢屢被醜化、扭曲、抹黑。不少作家往往斷章取義,認為蕭桑二人戀情告吹,是由女方一手造成,而蕭邦是單一受害者。多年後,某些女性主義作家企圖為喬治·桑平反,但他們往往矯枉過正。這些前塵往事之箇中情由,仍有待學者專家的努力,才可以疏理出較完整和客觀的脈絡。

不如,姑且讓一切前因後果、是非曲直隨風而逝、隨水而去吧。因為,自古以來,愛情就是一本難以算淸的賬簿。

延伸閱讀:《蕭邦與華沙》

參考書目:
保羅・齊迪亞著,韓絜光譯。《蕭邦的鋼琴與他的前奏曲》,台北:商周,2019。
Deters, Anna (2003) “Frederic Chopin and George Sand Romanticized," Constructing the Past: Vol. 4 : Iss. 1 , Article 6. http://digitalcommons.iwu.edu/constructing/vol4/iss1/6

圖片鳴謝:
Kocham Polske HK 情牽波蘭

 

《門外漢談音樂家》系列文章
《貝多芬的遺書》
《蕭邦與華沙》
《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1781年,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來到維也納某生,直到1791年去世。在這10年期間,他一共搬了13次家,似乎每次都和金錢問題有關。1784年9月,莫札特階同妻兒搬到費加洛之家(Figarohaus)。

聖史蒂芬大教堂與莫札特也有頗深厚淵源。莫札特曾任職大教堂樂團,其婚禮亦在此舉行,連他孩子也在此接受領洗。

費加洛之家位於維也納舊城區。聖史蒂芬大教堂(Stephansdom)乃舊城區的地標。該座教堂與莫札特也有頗深厚淵源。莫札特曾任職大教堂樂團,其婚禮亦在此舉行,連他孩子也在此接受領洗。大教堂周遭盡是蜿蜒曲折,縱橫交錯的石板街巷。費加洛之家就靜靜地佇立在某巷弄內。

1781年中,莫札特辭去了薩爾斯堡大教堂的工作,決心在維也納ㄧ展所長,展翅高飛。在這個音樂之都, 他擺脫了大主教的覊伴及父親李奧波德·莫札特(Leopald Mozart)的管束, 吸收到自由奔放的空氣及無拘無束的養分(延伸閱讀:《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當時,莫札特二十有五,正值朝氣蓬勃、風華正茂。憑著其才華橫溢再加上海頓(Joseph Haydn)等前輩的提攜, 我們這位音樂神童嶄露頭角。1782年8月, 他和愛人康絲坦茲(Constanze)共諧連理。沐浴在愛河中的莫札特曾如此寫:「我最好的、親愛的是康絲坦茲是一名聖使⋯⋯她是這個家裏最善良、聰明、最好的。她承擔了家裏所有煩憂⋯⋯康絲坦茲並不醜,但也談不上漂亮。她最美的就是兩顆小黑眼和窈窕的身材。她不特別機智,但有足夠的常識來履行妻子與母親的職責⋯⋯她喜歡整齊、乾淨但不奢華的打扮,而且她會針線活,能自己做出女人需要的大多數衣裳。她自己也打理頭髮,懂得家務事,有世上最善良的心。你說我還找得到比他更好的妻子嗎?」(1781年12月15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

1784年9月,他偕同妻兒遷入舊城區的大教堂胡同5號,在此住了兩年半。由於莫札特在此處寫下了膾炙人口的歌劇《費加洛的婚禮》,後人稱其為費加洛之家。

未到而立之年事業就略有所成,再加上新婚燕爾,莫扎特自然春風滿面。1784年9月,他偕同妻兒遷入舊城區的大教堂胡同(Domgasse)5號,在此住了兩年半。由於莫札特在此處寫下了膾炙人口的歌劇《費加洛的婚禮》,後人稱其為費加洛之家。居住費加洛之家期間,莫扎特工作接踵而至,他的作曲量多,收入也高。這兒也是他曾擁有過最寬敞、最舒適、最時尚的一處寓所。這處似乎也沾了莫札特的福氣,在其眾多維也納故居中,也只有費加洛之家躱過了無情歲月的摧殘,倖存至今天,經過多年整修改闢後成為博物館。

整楝費加洛之家樓高五層,另加兩層地庫,當年莫札特一家住在一樓(地面上一層)。參觀費加洛之家從三樓開始,由上至下。訪客登記購票後,便在昏黃微暗的燈光下,沿著螺旋形的扶手樓梯拾階而上,緩緩地被引領進莫札特的精神世界。三樓及二樓同為展覽室,前者介紹音樂家處身的時代背景及維也納的風貌,後者主要講述他的音樂作品風格及其生平,展品包括其個人手稿、樂譜及信札,在此略過。

訪客在昏黃微暗的燈光下,沿著螺旋形的扶手樓梯拾階而上,緩緩地被引領進莫札特的精神世界。

我最感興趣的是一樓,就是莫札特一家居住那一層。這裏有四個房間兩間儲物室以及廚房,估計最少有三名傭人打理家務。學者專家根據主人的性格與生活習慣,再加上其書信、財產清單及其他相關歷史文獻,推敲出各個房間的用途及傢具擺設。各個房間陳列少量19世紀的古董傢私,予人想像空間。

費加洛之家是莫札特和家人的生活作息地,也是其工作場所。除了作曲外,他也在家中會見委託人,每星期有數個下午在此授課。不少史學家相信,年輕時的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曾到此拜訪莫札特並接受其指導。

莫札特生平喜歡撞球和賭博,估計家中有撞球桌及撲克桌等設施,朋友常在他家中也流連忘返。費加洛之家也會舉辦私人音樂會及宴會,高朋滿座、觥籌交錯,有時客人亦會在此夜宿。1785年,父親到訪維也納,莫札特在家中舉辨音樂會,賓客眾多,包括樂壇領袖海頓。以上可以看出,莫札特好熱鬧,喜歡交朋友,人緣頗佳。正因為此,他在維也納得到不少的扶持、提拔、資助。當他手頭拮据時,友人紛紛慷慨解囊,助他面對無數次經濟難關。

在莫扎特多位知音中,最享負盛名非海頓莫屬。二人亦師亦友,海頓讚揚莫札特是最偉大的音樂家,時刻不忘扶助及提拔他。他說:「但願我能向每一位愛好音樂的朋友⋯⋯解釋莫札特舉世無雙的藝術,其深度、其音樂觀念、其感情豐富,因為我自己的感受很深。」題外話,當年歐陽修非常欣賞蘇東坡,不忘推薦這位後輩,並對人曰:「當記吾言,三十年後,無人再談論老夫。」可見歐陽修和海頓同為胸襟廣闊之人。

除了朋友、賓客、委託人、學生、傭人外,經常出入者還包括理髮師、按摩師、調音師、送貨工人。可以想像,這裡整天都是沸騰騰、鬧哄哄的,充滿了活力和朝氣。為了專心作曲,莫扎特不得不在清晨或深宵寂靜時分工作。

歲月悠悠,費加洛之家雖然早已人去樓空,但似乎溫息尚存,訪客仍能感受當年遺留下來的幸福歡愉的氛圍,連木地板的吱嘎聲也是如此悅耳動聽、活潑開朗。我在一個懶洋洋的下午到訪。溫柔的陽光穿窗而入,空氣中微細的塵粒手舞足蹈、翩翩起舞。我不禁怔怔地瞧著,心想當年莫扎特是否也是一邊看著眼前的塵粒,一邊將心中的仙樂妙韻轉化成音樂符號。

溫柔的陽光穿窗而入,空氣中微細的塵粒手舞足蹈、翩翩起舞。我不禁怔怔地瞧著,心想當年莫扎特是否也是一邊看著眼前的塵粒,一邊將心中的仙樂妙韻轉化成音樂符號。(圖片來源: Mozarthaus Vienna)

這寓所年租金為450盾(Gulden)。關於莫扎特的年收入,莫衷一是,由3000盾到10000盾都有。姑勿論多少,保守估計,以他的收入扣除租金開支後,其財政狀況也應該頗為充裕。但不知何故,他依然過著入不敷支的日子。原因是一莫札特骨子裏仍是個大孩子,不善於理財,也有人說,他經常賭博,而且輸了不少錢。

如前所述,莫札特的代表作之一《費加洛的婚禮》便是誕生於此。不能不說,此歌劇是啟蒙運動 (Enlightenment) 時代的作品。那個年代,歐洲大陸正醖釀翻天覆地的巨變。學者、思想家、知識分子、年輕貴族紛紛擁抱新思潮新、新知識、新思想。觀眾喜好也在轉變。費加洛的婚禮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公演,劇中對封建貴族極盡諷刺之能事,那虛偽、好色、矯情的貴族主人和善良、正值、誠實的僕人成鮮明對比。由於題材敏感,劇本經過數次更改方能首演,後來由於政治壓力,該劇在維也納僅能上演數天。從此事可以看出,專制統治者對異見人士採取比較包容、溫和、開放的態度。雖然偶爾有零星的打壓批判,但基本上也是睜一眼閉一眼。萬萬沒想到,由於統治者的容忍,最後反而令革命種子茁壯成長。封建統治者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歷史就是如此諷刺。

1787年後,莫札特的人生漸走下坡。該年5月,父親辭世,令他幾近崩潰。他自幼與父親感情深厚。老莫札特教導他音樂,陪伴他週遊列國。離開故鄉薩爾斯堡,他和父親仍毫不間斷保持通信。父親是他的人生導師、他的良朋摰友、更是他的精神支柱。白先勇在《驀然回首》有一段文字我印象深刻:「(母親)出殯那天,入土一刻,我覺得埋葬的不僅是母親的遺體,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母親病故,令作家痛徹心扉。父親辭世對莫札特的打擊不可估量,個人覺得,從那一刻起,他部分的生命也埋葬了,他的精神更開始枯萎。

除了痛失親人,莫札特的事業也停滯不前。1788年,哈布斯堡和奧斯曼帝國(Ottoman Empire)爆發戰爭,首都維也納也受到波及,經濟下滑,百業蕭條,歌劇院和演奏廳亦門庭冷淸。另一方面,莫札特也遇到其他藝術天才所遇到的問題。他們的作品創新、超前,庸俗的聽眾不懂得欣賞。收入下降,他要四處向朋友借錢度日。雪上加霜的是,他健康問題日趨惡化。1791年5月,音樂神童嚥下人生最後一口氣,留下他未完成的《安魂曲》,年僅35。

莫札特的骸骨何在,仍是未解之謎。在聖馬克斯墓園的一塊草坪上,竪立了一座墓碑雕塑,以標示他下葬的大概位置,讓人馮弔追憶。

莫札特遺體下葬在維也納聖馬可墓園(Sankt Marxer Friedhof),具體位置不詳。有人說他的遺體已被移送他處,原來當年因殮葬用地不足,法例規定,市政府有權移走已經入土超過10年的遺體,已讓其他人士下葬。他的骸骨何在,仍是未解之謎。在聖馬克斯墓園的一塊草坪上,竪立了一座墓碑雕塑,以標示莫札特下葬的大概位置,讓人馮弔追憶。説來諷刺,當年維也納人不懂得珍惜莫札特,連其遺體也沒有好好保護,如今他卻成為維也納的搖錢樹。他幾乎成了維也納的旅遊大使,其肖像四處可見,而有關他的商品,目不暇給,令人眼花撩亂。

最後,我借用大陸作家陳丹燕的文字為文章結尾:「我覺得他(莫札特)堅強的那麼華麗,他怎麼就能夠在他的曲子裏從來不說在越來越糟的生活裏的辛苦,也不說自己作為一個神經質的樂師所重感到的生活的甘甜,從來不。他總是描繪一個在音樂里浮現出來的神聖和完美的世界。」

(有關莫札特青年時代在薩爾斯堡的故事,請點擊《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參考書目:
莫札特著, 謝孟璇譯。《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台北:八旗文化,2017。
陳丹燕著。《柴可夫斯基不在家:陳丹燕看歐洲藝術》,台北:天培,2003。

《門外漢談音樂家》系列文章
《貝多芬的遺書》
《蕭邦與華沙》
《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奧地利中西部古城薩爾斯堡德語為Salzburg,salz 和 burg 分別是鹽及堡壘的意思。中世紀時期,薩爾斯堡主宰了附近地區的鹽業而盛極一時。蜿蜒嫵媚的薩爾茲河(Salzach)伴隨著悠悠時光緩緩流淌,掠過薩爾斯堡時向其輕輕揮手。薩爾斯堡舊城區在河的南邊。舊城內,迂迴曲折的大街小巷古意盎然,兩旁的巴洛克風格建築乃歷史遺留下來的瑰寶。巧奪天工、瑰麗堂皇的蕯爾斯堡主教堂是我最愛的教堂之一,它曾在戰爭中遭炸毀,現已重建。以白色為主調的教堂外觀象徵了聖靈的高貴、純潔、無瑕。音樂神童莫札特也是在這處領洗。

莫札特在薩爾斯堡渡過了一段鬱鬱不得志的時光。假若他知悉自己竟成了故鄕的標誌性人物的話一定會哭笑不得。

1765年1月,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在蕯爾斯堡出生,其出生地位於古城區格特萊第街(又稱糧食胡同) Getreidegasse 9號,乃一楝黃澄澄,樓高5層的建築。莫札特一家住在三樓,現已成為莫札特博物館。每天,博物館樓下黑壓壓的站滿了遊客,神童故居成為他們拍照留念或在社交媒體上「打卡」之地。

薩爾斯堡市內,以莫札特為名的商品琳瑯滿目、鋪天蓋地,還有以他命名的商店、咖啡店、餐廳、樂團、音樂學校、音樂節,連機場也稱Salzburg (W. A. Mozart) Airport,形容薩爾斯堡「遍地莫札特」也不為過。不過,莫札特似乎對薩爾斯堡沒有甚麼依戀,自從他25歲前赴維也納謀生後便幾乎沒有返鄕。事實上,當年他在薩爾斯堡渡過了一段鬱鬱不得志的時光。假若他知悉自己竟成了故鄕的標誌性人物的話一定會哭笑不得。

 

 

莫札特是老么,他父母共生了7個孩子。不過,只他和姐姐瑪利亞·安娜·莫札特(Maria Anna Mozart)最終長大成人,因此二人感情也特別要好。父親李奧波德·莫札特(Leopald Mozart)乃薩爾斯堡大主教教廷樂隊的小提琴手,後來晉升為作曲家及副團長,在歐洲也薄有名氣。得到父親遺傳,莫札特姐弟自幼便展露過人的音樂天賦,二人童年便到處巡迴演出。可惜,在父權思想所支配的傳統封建社會,姐姐只能成為社會制度鑄模下的產物,最後嫁為人婦,平凡一生,未能成為音樂家而留芳後世。是福?非福?這就無人知曉了。

眾所皆知,莫札特自幼便被公認為音樂奇才,3歲能記音律,5歲學習大鍵琴,6歲作曲。他的童年軼事令人津津樂道。某天,莫札特在維也納熊布倫宮御前獻奏,他在琴鍵被絨布所覆蓋下,仍然能夠輕鬆演奏,這「蓋布彈琴」的技藝竟毫無誤差,技驚四座。還有一次,首次會見約翰·克里斯蒂安·巴哈(Johann Christian Bach,音樂之父巴哈的兒子),對方將他抱在膝上,二人輪流彈奏,巴哈先彈一段,莫札特彈另一段,然後又到巴哈,如此這般。據說,二人的合作妙到毫巔,乍聽之下,還以為是一人在自個兒彈奏!

古語有云: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年幼時的過人天賦必非是將來成功的保證,此類例子如同汗牛充棟。在莫札特短短35年人生中,能夠在音樂史上綻放璀燦光芒,除了歸功其天賦才華及後天努力外,更重要是父母的栽培,尤其是父親。

古今中外,無數名人的成功離不開父母的循循善誘、諄諄教悔。發明家愛迪生(Thomas Edison)自幼充滿好奇心,凡事尋根究底。童年時,他忽發奇想:既然母雞可以孵蛋,那人是否可以依樣葫蘆?於是便找了一隻蛋,自己坐上去。老師知道後把他臭罵一頓。不過,母親非但沒有責怪愛迪生,反而毅然讓他退學,親自教導兒子,並在家中騰出空間,作為兒子的實驗室,鼓勵他去探索追求知識。這位慈母改變了他的一生。德國大文豪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父親是一名事務官,曾周遊列國。老歌德除了用心培養兒子讀書學習,還希望他有廣闊的視野和博大的胸懷。歌德年幼時,老歌德一有機會便帶他去郊外遊玩,並經常分享自己在外地的所見所聞,鼓勵兒子將來要到處闖蕩。歌德長大後也效法父親四處遊歷,令其受益匪淺。

蘇洵與及兒子蘇軾、蘇轍,一門三傑,人稱「三蘇」。後人所稱頌的唐宋八大家,他們蘇家竟然佔了三席。據說,童年的蘇軾蘇轍活潑好動,但不愛讀書,令蘇洵非常擔心。某天,他心生一計。當兄弟二人在院子嬉戲時,蘇洵便在院子的角落一邊看書一邊竊竊私笑。兩兄弟見狀便上前詢問父親,蘇洵假裝手忙腳亂把書本收起來,然後搖頭否認。蘇軾蘇轍兩兄弟心想書本一定有甚麼好玩的事情,他們經常趁父親不在書房時便看父親的藏書。漸漸地,二人便愛上了看書,更成為文學大家。蘇洵可謂用心良苦。

蘇洵為兒子取名也花盡心思。他在《名二子說》有詳細解釋。「轍」是車輪所壓過的痕跡,馬車的功勞與其毫不相干,若馬車遇上也不用負上責任。蘇洵瞭解二兒子低調內斂、沈實淡泊,取名「轍」寄寓他一生平安順利。至於「軾」是車廂內的橫木扶手。相比馬車其他部分,扶手不太顯眼,實而不華。但沒有扶手,馬車便不完整。蘇軾天才橫逸、豪邁奔放,蘇洵擔心兒子鋒芒畢露,招人嫉妒,替其取名「軾」就是要勸喻兒子收斂鋒芒,韜光養晦,方為安身立命之道。連起名字也如此費煞思量,可以想像,蘇洵對兒子的教育更加一絲不茍。

為了培育莫札特成材,老莫札特不但將自己所知傾囊相授,後來為了全心全意陪伴兒子,更放棄了自己的音樂事業。從6歲到25歲期間,莫札特在家人陪同下,頻密地出外演奏,短則數星期,最長達三年半,可以說他在外地時間比侍在薩爾斯堡還多,足跡所至,包括維也納、慕尼黑、法蘭克福、緬因茲、曼海姆、米蘭、羅馬、巴黎、倫敦。每次外遊,老莫札特都會安排兒子在皇公大臣及名門望族前獻奏,提升知名度,以便尋找理想工作。他也動用自己人脈,讓兒子認識不少音樂界的名人,拓寬其視野,並吸收各家之所長。前面提過的巴哈便是其一,他非常喜歡莫札特,後者從他身上也獲益匪淺。

莫札特與家人長期出遊並非毫無代價。首先,他們僱用車伕,租用馬匹馬車,再加上食宿,這是一筆大開銷。雖然莫札特一家算得上是中產,但多年的左支右絀,財政上難免捉襟見肘。另外,莫札特的年代,飲食、衛生及各項物質條件遠不如今天完善,長年累月的舟車勞頓,顛簸奔波,對健康也是一大考驗。莫札特曾一度病重,後來死裡逃生。他的母親就沒有那般幸運。1778年,22歲的莫札特與母親一同前往巴黎,她就是在當地病逝。十數年後,莫札特去逝時,也才35歲。這位作曲家的一生,既似驚濤拍岸,巍峨壯麗而曇花一現,又似那晨曦朝露來去匆匆卻璀璨奪目。近年有硏究指出,他是因爲吃了不潔的豬肉而患上旋毛蟲病而亡,個人認為,姑不論其直接病因,莫札特的英年早逝與其一生奔波勞碌不無關係。

莫札特的音樂,旋律優美,讓人舒適暢快、愉悅愜意,令人如沐春風、如浴冬陽。他的作品變化多端,時而綠野平川,時而奇峰突出;這一刻水光瀲灩,下一刻白浪滔天。莫札特個性熱情好客、樂觀豁達、開朗活潑,他的作品老少咸宜、雅俗共賞、歷久彌新。更重要他從小到大懷著純潔的童真,這份童真能夠為創作提供源源不絕的養份。因此,他靈感不斷,短短30多年人生,竟譜寫出愈600份作品,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童話家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及《小王子》(Le Petit Prince) 的作者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都有一顆純潔的童真。他們的作品是如此雋永動人。至於中國,自古文人的靈魂被禁錮在儒教的牢獄,個性難以抒展,創作力與創新力自然受到壓抑。那個童心不老初心不忘的蘇軾是個罕見的異類。

莫札特成年後仍是大孩子一名,這是因為他心中有愛,也因為長期有家人陪伴在側。借用一句西方諺語 Every coin has two sides,有正必有反。莫札特依賴性強,不太懂得照顧自己,更不善理財,晚年時債台高築。他的依賴性與其赤子之心乃一脈相承。不過,如果他成熟穩重而且又獨立自主的話,就不是我們認識的莫札特了。

多年前有一齣莫札特的傳記電影《阿瑪迪斯》(Amadeus),深入民心,更揚威奧斯卡,贏得最佳電影等8個獎項。此片是一部難得上乘佳作,但人物塑造卻與真實不符。電影裡的莫札特放浪形骸、玩世不恭,整日嘻皮笑臉。這位音樂神童固然淘氣愛玩,但他更是一位溫柔體貼、感情豐富、正直善良的音樂家。有一件事情可以反映他心思細膩。當年他母親在巴黎去逝,莫札特去信父親,信中含糊其辭,僅提及母親病危,讓父親先有了心理準備,然後再請好友布洛林(Joseph Bullinger)協助,將死訊轉告父親。透過這件事,其心細如髮表露無遺,與電影中那嘻嘻哈哈,沒半點正經的形象大相徑庭。

莫札特有寫信的習慣,他身後遺留了大量書信,從字裡行間流露其豐富情感及內心世界:

「我祈禱您會相信我良善的一面,而非聽信那些留言我是莫札特,是年輕且正直的莫札特。我曾犯的許多錯誤讓我學會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懂我的朋友便懂我⋯⋯若他們不懂我,說再多又有何用呢?當需要言辭、信件來澄清時就表示糟透了。」(1778年2月22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

「我認為沒甚麼行徑比欺騙一位真誠的女孩更令人可恥。」(1778年7月18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

「只有這些人我會稱他或她為朋友:無論何種處境下皆忠誠以對的人、日夜所思全是幫助友人幸福的人、以及激勵朋友、並盡己所能為他人帶來幸福的人。」(1778年12月18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

「容我懇請您繼續維持您珍貴的友情,並懇請您也接受我此生不變的情誼,我並以最赤誠的心向您許下永恆諾約⋯⋯一個不因失敗而喪失勇氣、總是信仰虔誠且信奉上帝的人,便是虔誠的基督徒和誠實之人,他也值得被真正的朋友珍惜並尊重⋯⋯」 (1778年8月7日,寫給布洛林,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

「我祝自己能見到您健康、長壽,這是我最大的喜悅與幸福。」(1781年11月16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

1773年,莫札特一家遷往市集廣場的新居。比起舊居,新居室內光線更明亮,空間也更寛敞,共8個房間,似乎他們一家經濟有好轉。

1773年,莫札特一家遷往市集廣場(Marktplatz)的新居。新寓所位於薩爾茲河北岸,與舊居僅數分鐘步程。這座故居也成為另一座莫札特博物館。比起舊居,新居室內光線更明亮,空間也更寛敞,共8個房間,似乎他們一家經濟有好轉。同年,莫札特同時也展開了教廷樂隊的工作。

不過,莫札特和僱主薩爾斯堡大主教相處並不和睦,而且經常出現爭執。主要原因是莫札特希望有更好的薪酬侍遇,而且有更加多發揮所長機會。可惜,那個年代,樂師的待遇不太高,身份地位如同僕人,唯僱主之命而從,他的要求不得要領。另一方面,莫札特經常前往外地演出,也令大主教大為惱火,畢竟,世界上沒有哪個僱主會喜歡僱員經常請假外出。更重要的是,莫札特年少就自然氣盛,他也是心直口快的性情中人,不懂察言觀色、投其所好,更不會拍大主教馬屁。二人矛盾逐漸加深。1777年,他辭去職務。在父親勸說下,兩年後莫札特重返樂團,不過他和大主教的緊張關係並未緩和,雙方裂痕難以修補,最後更勢成水火。

「在薩爾斯堡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或算哪號人物。我看似有頭有臉其實默默無聞。我的需求不多也不少,只希望得到一點尊嚴⋯⋯」(1778年10月15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該書將薩爾斯堡譯作「薩爾茲堡」)

「薩爾斯堡如今對我來說一文不值⋯⋯大主教完全無法合我意,因為他沒有給我期待且合意的待遇。」(1781年6月13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同上,薩爾斯堡譯作「薩爾茲堡」)

「第二次了,大主教以最粗俗的傲慢無禮對待我,我不吭一聲;然後我像是甚麼事都沒發生過,拿出一貫的熱忱為他演奏。我以為當他明白我服侍的誠意以及樂於取悅他的想法之後,事情就能有轉變,誰知他卻選出世上最刻薄的姿態,開始他那第三場滔滔不絕的辱罵。」(1781年6月13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

薩爾斯堡畢竟太小了,容不下這位音樂奇才的鴻鵠之志。1781年,風華正茂的莫札特決定掛冠而去,前往哈布斯堡皇朝(Habsburg Empire)首府維也納謀生,展開人生新一頁。

(有關莫札特在維也納的故事,請點擊《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參考書目:
莫札特著, 謝孟璇譯。《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台北:八旗文化,2017。

《門外漢談音樂家》系列文章
《貝多芬的遺書》
《蕭邦與華沙》
《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貝多芬的遺書

我是音樂的門外漢,樂理、樂器皆一竅不通。不過,偶爾賦閒在家時,也會開啓音響,讓家中迴蕩著古典音符。無他,附庸風雅矣。
 
單憑音樂而論,貝多芬並非我最喜愛的古典音樂家,卻是我最佩服的一位。
 
17701217,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在德國波昂呱呱墜地。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祖籍並非德國而是佛蘭德地區(Flanders,今比利時西部及荷蘭南部),其家族的姓氏中有一「范」(van)字而非「馮」(von)字,前者是該地區常見的姓氏,而後者則屬德國貴族所專有。
 
貝多芬出身音樂世家,袓父是宮廷樂師,父親是唱詩班成員,因此他自幼便接受音樂薰陶。貝多芬父親一心想把兒子栽培成材,不辛的是,父親脾氣暴躁,而且有酗酒習慣,他經常在半夜時分將貝多芬叫醒,迫他彈奏鋼琴,只要兒子稍有出錯便對他拳打腳踢。縱然如此,貝多芬對音樂的熱情絲豪不減。
 
1787年,貝多芬動身前往維也納向莫札特學師,待了不足兩星期,便因家鄉傳來母親病危的噩耗而怱忙趕回家。最後母親藥石罔效而離世,成為他一生都無法彌補的傷痛。
 
1792年,貝多芬再次前往維也納。維也納是哈布斯堡皇朝(Habsburg Empire)的帝都,也是音樂的聖城。那個年代,維也納好比音樂界的好萊塢,任何新晋音樂家能夠在維也納打響名號,其事業也會向前邁進一大步。1795年,貝多芬在維也納舉行人生第一場音樂會,好評如潮,令他聲名鵲起,工作也接踵而來。
 

那個時代,西方音樂正經歷前所未有的巨大轉變。以往音樂家主要為貴族世家與教會團體服務,而音樂則以悠揚悅耳的宮廷旋律與及莊嚴華麗的教堂聖詩為主流,這段時間被稱為古典時期(Classical Period)。十八世紀末以降,貴族開始沒落,資產階級堀起,音樂也走入了尋常百姓家而變得大衆化、世俗化,普羅大眾也成為音樂會的捧場客。十九世紀初,受到啓蒙運動(Enlightenment)影響,人們嚮往自由、平等、博愛,人間真善美受到頌揚。這個時期,聽眾層擴闊了,音樂變得更多元化,音樂踏入浪漫時期(Romantic Period)。用現代語來說,音樂市場正面對「結構性轉變」。相比古曲主義強調結構嚴謹工整,浪漫時期更注重情感的表達,而且題材也更豐富。古典時期,音樂家收入主要自皇室貴族,到了浪漫時期,音樂家成了自雇人士,他們要靠公開演出或出售作品版權為生。貝多芬的音樂有强烈的感情元素,善於表達人生的喜怒哀樂,富感染力,容易引發聽眾共鳴。他又勇於創新,作品也非常多元化。他活躍之時,西方音樂正從古典時期過渡到浪漫時期,這場「結構性轉變」令他如魚得水,他成為樂壇承先啟後的代表人物,也可謂時勢造英雄。

人有旦夕禍福,正當貝多芬意氣風發之際,命運跟他開了一個大玩笑。他居然患上耳疾,其聽覺逐漸減弱,到後來幾乎完全失聰。對一名音樂家而言,世間沒有比此更荒謬、更殘酷的事了。對於貝多芬如此心高氣昂、持才傲物之人,這更是致命的打擊。

貝多芬害怕會遭聽眾摒棄、嘲笑,他感到沮喪、失落、不安與焦慮。在旁人眼中,他的行為舉止也顯得怪異。與他交談時,他總是答非所問、支吾以對。身邊的朋友也發現,貝多芬對聲音的敏感度驟然下降,不論清脆的笛子聲或牧羊人的響亮歌聲,他也毫無反應,如同充耳不聞。更糟糕的是,他彈奏時也經常犯錯。他耳疾的傳聞不踁而走。貝多芬變得脾氣暴躁、不可理喻,歇斯底里。由於惶恐不可終日,他逐漸離群索居,絕跡於大小社交場合。

1802的夏天,貝多芬來到維也納近郊的海利根施塔特(Heiligenstädt)。當年這裡是以溫泉而聞名的小鎮,那個年代的人相信溫泉水能醫百病。貝多芬租下了一座農莊暫居,他打算在此靜心休養一段時間,並冀望泉水能令耳患有所好轉。
 
無奈,蒼天不從人願,他的耳疾不但未有改善,而且每況愈下。
 
我們難以聯想貝多芬是如何度過他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時光。當夜䦨人靜,明月當空,窗下那搖曳的燭光,看似贏弱不堪,只有孤影和他作伴。他滿腔抑鬱,念天地悠悠,有可以與誰共鳴?在萬念俱灰下,他寫了一份遺書,並打算了結生命。後人將其命名為海利根施塔特遺書(Heiligenstädter Testament)。當時,無人知曉他曾寫過此份遺書。要到1827年貝多芬逝世後,助理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才發現這份封塵而久的遺書。

 

beethoven-heiligenstadt-testament-haus-11

當夜䦨人靜,明月當空,窗下那搖曳的燭光,看似贏弱不堪,只有孤影和他作伴。他滿腔抑鬱,念天地悠悠,有可以與誰共鳴?在萬念俱灰下,他寫了一份遺書,並打算了結生命。後人將其命名為海利根施塔特遺書(Heiligenstädter Testament)。

 

當年貝多芬在海利根施塔特的居所被稱「海利根施塔特遺書之家」(Heiligenstädter Testament Haus),現已開始予公眾參觀。故居經過修葺裝修,家具早已蕩然無存,白皙的牆壁,顯得冷冰冰。故居展覽主要闡述了他在此居住時的日常生活、音樂創作、心路歷程,還有那份遺書的來龍去脈

beethoven-pasqualatihaus-46

啊,世人!你們認為我或者說我對懷著敬意,脾氣古怪,是一個厭世者,這對我是何等地不公平!你們不瞭解隱藏在外表下的原因。

beethoven-heiligenstadt-testament-haus-23

我瀕於絕望,差一點我只用自殺來收場。是藝術,只是藝術留住了我。啊!在我尚未感到把我的使命全部完成之前,我覺得我是不能離開這個世界的。

 

 

 

 

 

 

 

貝多芬在遺書如此寫:

啊,世人!你們認為我或者說我對懷著敬意,脾氣古怪,是一個厭世者,這對我是何等地不公平!你們不瞭解隱藏在外表下的原因。從童年時代起,我就有著一副心腸,來感受出於善意的溫情,甚至我還懷著要做一番偉大事業的心願。但是,請想想,六年來我處在何等絕望的境地。庸醫的治療使我的病情更為惡化,我年復一年懷著好轉的希望,但都落了空⋯我畢竟不能對人大聲說:喂,請說大聲點!你得向我叫喊,因為我是個聾子!啊,我怎能承認,我身上的一種感官出了毛病。這種感官在我理應比別人完美。這感官在我身上曾經是高度完美的,完美的程度過去或現在我的同行中很少有人能與之比擬。哦!我可不能承認。所以,你們如果看到我這個一向愛和你們一起相處的人躲開你們,就必須請你們原諒。要是我在這時候被人誤解,我的不幸就使我倍加痛苦。我已得不到與人交往的樂趣,已不再能與人進行深入而微妙的交談,已不再能與人互吐衷腸。幾乎完全孤獨!⋯⋯我像一個流放者那樣生活著。一旦接近人群,我就感到萬分害怕,惟恐我的疾病有被人發現的危險。(摘錄自知網)

 
beethoven-heiligenstadt-testament-haus-20

不過,他又寫:

我瀕於絕望,差一點我只用自殺來收場。是藝術,只是藝術留住了我。啊!在我尚未感到把我的使命全部完成之前,我覺得我是不能離開這個世界的。(摘錄自知網)

 

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說過:「有人天生注定偉大,有人經過奮鬥而偉大,有人被迫成偉大。」(Some are born great, some achieve greatness, and some have greatness thrust upon them.)

貝多芬的偉大,有一半是奮鬥得來的,另一半是被迫出來的。

貝多芬抱有強大使命感,他堅信自己的音樂可以振奮人心、撫慰心靈、歌頌愛情,更重要是宣揚世間的正義和真理。就是這份使命感,令他克服一切困難,在失聰的情況下,堅持作曲,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不朽。

我認為,貝多芬在他的《降E大調第三交響曲「英雄」》與《c小調第五交響曲》(又稱《命運交響曲》)娓娓道出了他的心路歷程。

1804年,貝多芬為他的《第三交響曲》舉行首演。整首交響曲意象恢宏,氣勢雄惲,令聽眾豪情萬丈、慷慨激昂。每次聽此曲,王昌齡的邊塞詩「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與「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畫面總在我心中迴蕩。貝多芬原本打算將此曲獻給拿破崙(Napoléon Bonaparte),後來拿破崙稱帝,他憤而將其改為「英雄交響曲,為紀念一位英雄人物」。個人認為,這英雄並非拿破崙,也並非他人,而是貝多芬自己。

《第五號交響曲》則在5年後首演。音樂剛開始時,命運連續兩次,每次四響的拍門聲,從來未有交響曲的開首如此令人心驚膽顫,接著處處波濤洶湧、天崩地裂。他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哮。最後憑藉信心和勇氣,如同大衞打倒巨人歌利亞,他戰勝了那看似不可征服的命運。

看來貝多芬頗喜歡海利根施塔特,他曾多次回到此地度假。距離他的故居不遠處有一條散步小徑,他暫居期間,經常來此散步,當他人將此小徑命名為「貝多芬散步道」(Beethovengang),以茲紀念。據說,當年他在此一邊踱步,一邊構思他的《F大調第六交響曲「田園」》。

beethovengang-03

對於貝多芬而言,田園並非在海利根施塔特,而是早已在其心中,當地的靜謐與閒逸 ,為作曲家帶來平靜淡然,也打開了他心中的田園之門。

起初,我以為這處定是風光如畫,結果和我所想大相徑庭。這裡談不上風光旖旎,沒有煙波浩淼的堪藍湖泊,沒有萬里無涯的黃金稻田,也沒有姹紫焉紅的花團錦簇。小徑兩旁樹影婆娑,旁邊一條蜿蜒小溪緩緩流淌,也許當年這條小溪曾經洗滌貝多芬的心靈?沿路上有一中年男子遛狗散步,另一對老夫婦坐在長凳上,正享陶醉在陽光的輕撫,估計他們都是鎮上居民。對於這些居民來說,每天唧唧鳥鳴、澀澀綠草、颯颯涼風的陪伴,生活就是如此簡單但幸福。對於貝多芬而言,田園並非在海利根施塔特,而是早已在其心中,當地的靜謐與閒逸 ,為作曲家帶來平靜淡然,也打開了他心中的田園之門。

海利根施塔特也是著名的葡萄酒鄕,不少葡萄酒莊園在附近開設了酒館,最具名氣要數Mayer am Pfarrplatz。客人可以選擇在室內或庭院用餐,而我則坐在庭院的一隅。庭院以黃色為主調,再以綠色窗框、木門、配襯,煞有田園色彩。從前,農民會在此慶祝每年一度豐收。直到今天每逢夏季週末這處也是觥籌交錯,笙歌夜舞之地。點了一杯當地佳釀,享受一個愜意的下午。其實,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來到此地也是因為貝多芬。1817年,貝多芬在這家酒館的閣樓住了一段短時間,他在這裡埋首創作《d小調第九交響曲「合唱」》。不過,他也是嗜酒之人,而酒館又有大量瓇漿玉液,不知他是否每晚都喝到酩酊大醉?

 

beethoven-weingut-mayer-am-pfarrplatz-03

1817年,貝多芬在這家酒館的閣樓住了一段短時間,他在這裡埋首創作《d小調第九交響曲「合唱」》。

普立茲獎(Pulitzer Prize)得主愛德蒙·莫瑞斯(Edmund Morris)曾寫過《於是,命運來敲門——貝多芬傳》(Beethoven the Universal Composer)一書。書中提及,貝多芬年少時,曾經接觸過德國詩人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的作品。在詩人眾多作品中,他尤其喜愛《歡樂頌》(Ode to Joy)一詩,於是他便立誓,有朝一日,他要把這首詩改編成音樂。

為了實踐夢想而寫《第九交響曲》,他打算將《歡樂頌》改編成合唱曲歌詞然後加插在交響曲的第四章內。音樂史上,從未有作曲家敢在交響曲上配以人聲,也只有貝多芬有如此驚人魄力和豐富想像力才得以完成。這首交響曲耗盡了作曲家的心力,寫完又改,改完再改,直到1824年才正式完稿。

1824年5月7日,《第九交響曲》在維也納肯恩頓門大劇院(Theater am Kärntnertor)首演。這是貝多芬12年來首次在公開場合現身,他的復出,引發全市哄動,音樂會的門票一早售罄。當晚,劇院座無虛席,賓客雲集,音樂界的知名人士,要不在台下當觀眾,不然就在台上參與演出。當時,貝多芬已經接近全聾,不能親自指揮,但仍站在指揮身旁,以作提示。

那一夜,貝多芬征服了在場每一位觀眾。從未有人聽過如此扣人心弦、震撼人心的交響樂,人人聽得如痴如醉、如癲如狂。觀眾反應從未如此熱烈,情緒有如萬馬奔騰,如滔滔江水,全場掌聲雷動,喝采歡乎之聲此起彼落,有不少觀眾熱淚奪眶而出,也有不少人將手帕和帽子拋上半空,好不動人。

演奏完畢時,貝多芬背向觀眾,他既看不到更聽不見台下反應。合唱團一名女低音見狀,於是便攙扶著他,助他緩緩轉身面向觀眾席。貝多芬看到台下反應的剎那,頓時呆了,他未料觀眾情緒竟會如斯高漲。他激動不已,身子不停顫抖,久久不能平復。據說,觀眾共起立了5次以表謝意,由於他們反應太熾熱,當晚演出曾數度中斷,連警察局也要派員到場維持秩序。

維也納多了一位英雄—他仿若就是為了此刻而生。

遺憾的是,肯恩頓門大劇院已於1870年拆遷,其原址位於那家以薩赫蛋糕(sachertorte)聞名的薩赫酒店(Hotel Sacher)。(延伸閱讀《那些年,他們都在維也納咖啡館》)

1827年3月26日,這位音樂巨人與世長辭。據說,他彌留之際,狂風驟雨、雷電交加,窗外嘎然傳來一陣轟隆的雷鳴。同一時間,貝多芬瞪大雙眼,一臉怒容,他舉起了右手,拳頭緊握。數秒後,他嚥下最後一口氣,右手捶下。這幕如同命運交響曲一般,充滿了戲劇性。他畢生都在舆命運抗爭,直到人生最後一刻。

貝多芬是傳奇中的傳奇。他是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筆下的那位老漁夫,愈戰愈強,當他耳患越趨嚴重,他的事業越攀越高。也許,少了凡塵的繁囂喧嘩與及俗世的靡靡之音,才可譜出一闕一闕的高山流水、陽春白雪。

《門外漢談音樂家》系列文章
《貝多芬的遺書》
《蕭邦與華沙》
《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參考資料:
愛德蒙·莫瑞斯著。李維拉譯。《於是,命運來敲門——貝多芬傳》,台北:左岸文化,2007。
http://www.wikitw.club/thread-1059903-1-1.html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芬蘭奧蘭科國家公園(Aulanki Park)有一座班駁殘全、遺世獨立的瞭望塔。登上瞭望塔頂,映入眼簾,是那遼闊無涯瓦那葉湖 (Lake Vanajavesi)。湖面一碧如洗禮,宛若天上的碧玉,意外丟落凡間。的四周,古木參天,蔥蔥鬱鬱,氣勢雄渾。湖水和樹木的交集,藍與綠的交纏,靜謚卻孤寂,浩翰而深邃。不禁想起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DSC09877

西貝流士的遺物及手稿

海門林納(Hämeenlinna)位於瓦那葉湖的南邊,芬蘭最偉大音樂家尚·西貝流士(Sean Sibelius)便是出生於此。他出生於1865年,父親乃鎭上一名醫生。西貝流士3歲時,父親感染病故,家庭頓失經濟支柱,母親帶著一家人搬去他外祖母家定居。他的出生居所現已改闢成博物館。館展示西貝流士的遺物及手稿。居所有客廳、主人房、客房,還有父親的診症室,大部分展示家具擺設原為家族成員所擁有,看出他出生於小康之家。

DSC09872

大部分展示家具擺設原為家族成員所擁有,看出他出生於小康之家。

 
自幼在美不勝收的湖邊徉徜,在葱葱蘢蘢密林蹓躂,對西貝流士日後的創作影響深遠。1885年,他前往赫爾辛基深造,但他從來沒有忘記家鄕的湖光山色。多年後,他在創作那首家傳戶曉的《芬蘭頌》(Finlandia)時,腦子裏盡是童年陪伴他的壯麗景色。
 
童年時的一草一木,一點一滴,往往成為藝術家的啟蒙老師。已故繪畫大師吳冠中先生回憶童年生活時,特別提到父親送給他的萬花筒:「(父親)用幾片玻璃和彩色紙屑等糊了一個萬花筒,這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貴的玩具了。萬花筒里那千變萬化的圖案花樣,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啓迪者吧。」他作品中那些絢麗奪目的彩點,或許是源於這兒時小玩具。

 

DSC09933

湖面一碧如洗禮,宛若天上的碧玉,意外丟落凡間。湖泊的四周,古木參天,蔥蔥鬱鬱,氣勢雄渾。湖水和樹木的交集,藍與綠的交纏,靜謚卻孤寂,浩翰而深邃。

18世紀以降,歐洲經歷連翻巨變。受到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法國大革命、神聖羅馬帝國解體、奧匈帝國衰落、《資本論》發表等事件影響,知識分子、學者、政治家尋求身份認同,並鼓吹民族自主、自立、自決。民族主義(Nationalism)運動燃燒歐洲大陸。
 
在音樂方面,國民樂派(Musical Nationalism)作曲家逐漸堀起。國民樂派是浪漫主義派(Romanticism)的延伸,同時又和民族主義有密不可分割的關係。民族主義思潮讓作曲家們重新思索、探討、審視音樂的本質、意義和價值。他們受到遙遠流長的民間傳奇、神話故事啟發。同時,又四處搜集世代以囗相傳的傳統歌謠、民間詩歌、鄉村音樂,將其優美旋律注入譜寫了富有民族特色的新樂章。代表性國民樂派作曲家包括波蘭的蕭邦(Frédéric Chopin)、匈牙利的李斯特(Franz Liszt)、挪威的葛利格(Edvard  Grieg)、捷克則有德弗乍克(Antonín Dvořák)和史塔麥亞(Bedřich Smetana),當然有芬蘭的西貝流士。
 
猶記得高中時,曾讀過白先勇先生的《驀然回首》,作者回憶年青時負芨美國,「受到外來文化的衝擊,產生了所謂認同危機。對本身的價值觀與信仰都得重新估計。雖然在課堂裡念的是西洋文學,可是從圖書館借的,卻是一大疊一大疊有關中國歷史、政治、哲學、藝術的書,還有許多五四時代的小說。」他形容自己「患了文化飢餓症,捧起這些中國歷史文學,便狼吞虎嚥起來」。當年西貝流士也患上了這「文化飢餓症」。由於被瑞典統治長達數百年,芬蘭本土文化被壓抑,芬蘭語地位被貶低。他母語為瑞典語,但由於受到民族主義思潮影響,民族國家意識覺醒,他閱讀了不少芬蘭史詩和神話,成為他創造的靈感泉源,奠定日後為國民樂派大師的基礎。
 
從地圖上看,芬蘭國土狹長,南邊是波羅的海,東西兩方則分別有俄羅斯和瑞典兩國為鄰。瑞俄兩國敵對長達數百年,處於中間位置的芬蘭自然成為了兩國兵戎相見之地。自十三世紀中葉,芬蘭便受瑞典所統治。1809年,主權易手,芬蘭成為俄羅斯領土,同年,附屬於俄羅斯帝國的芬蘭大公國(Grand Duchy of Finland)成立。起初,芬蘭人享有一定程度的自治。1899年,俄羅斯推動俄羅斯化,芬蘭自治權被削弱,政治審查日趨嚴重,引起芬蘭人強列反感。
 
西貝流士的作品,洋溢著愛國情懷,歌頌祖國的偉大,令人熱血沸騰,喚醒芬蘭人的民族意識。在那個抗爭年代,他的音樂傳偏芬蘭每吋土地,鼓勵國人勇敢抵抗強權。
 
西貝流士最燴炙人口的作品,非交響詩《芬蘭頌》莫屬。1900年,他發表此曲時,為了躲避俄國政府耳目,將曲名更改。此交響詩一發表旋即得到廣泛迴響,並奠定他成為民族英雄。時至今天,芬蘭不少重要場合都會演奏此曲此曲,儼如第二國歌。
 
每次聽《芬蘭頌》,總不由得想起大學時期參加合唱團所誦唱的《寒風》:
 
寒風沙喇喇,细雨淅零零,
没有人影,也没有蟲聲, 胆戰心驚,
長夜漫漫何時明
 
寒風沙喇喇,细雨淅零零,
没有人影,也没有蟲聲, 胆戰心驚,
長夜漫漫何時明
 
細聽,東南海,傳來陣陣怒潮聲。
細看,那天邊,隱現一顆啓明星。
 
忍耐少頃,忍耐少頃,
雨漸收,風漸停,雨漸收,風漸停。
 
忍耐少頃,忍耐少頃,
東方將白,艷陽快升。
 
《芬蘭頌》表達的,正是《寒風》的精神。當下陰霾密佈,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大家要奮起反抗,破斧沈舟。儘管黑幕籠罩,寒風凜冽,黎明總會到來,如同《寒風》的歌詞,東方將白,艷陽快升。
 
欣賞西貝流士的音樂,可以聽到山崩地裂的吶喊聲、怒髮衝冠的咆哮聲、地動山搖的怒吼聲、震耳欲聾的呼喚聲、感天動地的歡呼聲與及響徹雲霄的喝采聲。
 
如同《芬蘭頌》,西貝流士其他作品,同樣流露了「國破山河在」的悲壯,也表現「氣吞萬里如虎」的氣勢,更顯出「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魄。
 
由於西貝流士聲名日響,忙於應酬,開始出現酗酒問題。為了遠離浮華塵囂,他帶 同妻女來到赫爾辛基以北三十多公里杜蘇拉湖畔(Lake Tuusula)定居。在親友的協助下,他在當地購買了一塊地,並蓋了一幢房子。新居取名阿依諾拉(Ainola),以妻子名字Aino而命名。寓所內有客廳、飯廳、睡房、圖書室、工作室,四處掛滿風景畫,從屋內可以遠眺室外湖景,可以看出主人生前對大自然的熱愛。屋外還有有酒窖馬廄、花園,蒸氣浴的小木屋,還有一片茂密的小樹林。閒時,西貝流士和妻子喜歡打理花園,他也會獨個兒在湖畔樹林中踱步,微風輕拂,樹影婆娑,好不愜意。
 

DSC09972 (2)

為了遠離浮華塵囂,他帶 同妻女來到赫爾辛基以北三十多公里杜蘇拉湖畔(Lake Tuusula)定居。在親友的協助下,他在當地購買了一塊地,並蓋了一幢房子。新居取名阿依諾拉(Ainola),以妻子名字Aino而命名。

西貝流士的樂章,既是他的愛國宣言,也是他寫給大自然的情書。祖國那碧澄澄的湖水,自幼年起已在心中泛起無數縷縷漣漪。𥻘𥻘的波光,一直在他的心頭摇曳。他利用鏗鏘頓挫的節奏,雄渾有力的調子與及變幻莫測、富戲劇性的旋律,引領聽眾進入芬蘭波瀾壯闊、浩翰無際的湖光山色。聆聽他的作品時,閉上眼睛,可以看到煙波浩淼的湖面、碧水茫茫的湖泊、蜿蜒曲折的河流、巍然拔起的山峰。

據阿依諾拉導賞人員講解,原來西貝流士天生有「聯覺」(Synesthesia)。所謂聯覺,指人的某種感官接受訊息時,會刺激到另一感官也接受訊息。每當西貝流看到某顏色,他會聽見某音調,看到不同顏包,就耳遙就會響起不同音調,反之,當他聽到某音調,某種顏色就會映入眼廉!或許就是這天賦本錢,令他把看見的壯麗景色,統統化為優美旋律。原來,他是為了歌頌大自然而生的!

許多音樂家,到了晚年,因為心境澄徹,技巧爐火純青,攀上創作生涯的頂峯。西貝流士和其他作曲家大不同,從1926年至1957年逝世,這三十年期間,他幾乎沒有發表任何作品,而且生活低調,甚少公開講話。他和妻子一直在阿依諾拉,過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直到終老。據說,他曾努力創作第八交響曲,但寫來寫去都未能滿意,把心一橫,一把火把草稿燒掉。最後,他的創作生涯也和草稿一樣,成為灰燼。

2004年,芬蘭廣播公司舉辦一項投票活動,選出史上最偉大的100名芬蘭人,西貝流士名列第七。

芬蘭把每年12月8日,即西貝流士的生日,定為芬蘭音樂日(Day of Finnish Music),以紀念這位偉大的音樂家。

延伸閱讀:《芬蘭第一偉人》

《門外漢談音樂家》系列文章
《貝多芬的遺書》
《蕭邦與華沙》
《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參考書目:吳祥輝,《芬蘭驚艷:全球成長競爭力第一名的故事》,台北:遠流,2006。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瑞士琉森湖上堪藍天空,懶洋洋的白雲在飄飄盪盪,清澈碧綠的湖水在山中流躺,波光粼粼,水光瀲灧。白皚皚的雪山將天空和湖水分隔開。遙看那巍峨的山峰,奇峰兀立、峰巒叠嶂,其個性與藍天碧湖截然不同,卻又如此配合,果真是山水如畫。一雙如同白絮的天鵝在湖上任意滑翔,似天上的白雲跌落湖上隨水飄浮,令眼前的美景添上畫龍點睛之效,對上帝的巧手匠心發出由衷讚嘆。

莊子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如江湖」,遭遇水旱,魚兒互相吐沫以濕潤對方,莊子指出,如其如此,不如各自投入江湖之中,來得更痛快寫意。莊子所指的「江湖」並非自然山水,而是精神境界。但面對如斯美景,縱使不能渾然忘我,大徹大悟,也會略有所悟,把煩惱拋下湖中,把焦慮藏進白雲縫隙。

DSC04420

綿綿細雨洗滌了音樂家傷痕纍纍的心靈,徐徐涼風送走了憂愁,清徹的湖水灌溉他乾涸的創作靈魂,如慈母溫柔的陽光重燃他對音樂的熱情。

不少文人墨客如大仲馬(Alexandre Dumas)、雨果(Victor Hugo)、馬克吐溫(Mark Twain)等人都對這一帶的山輝川媚所傾倒。不過他們僅在此地作短暫停留。能夠和琉森湖結下長久不解之緣者,首推俄羅斯作曲家、指揮家、鋼琴家拉赫曼尼諾夫(Sergei Rachmaninoff)。

赫曼尼諾夫出身於1873年。當時的俄國仍受沙皇統治。父親為地主階級,雙親同為業餘音樂家,他自幼便接受音樂教育。後來家道中落,母親仍堅持他要完成學業。

拉赫曼尼諾夫畢業於莫斯科音樂學院(Moscow Conservatory)。他出道時,柴可夫斯基(Pyotr Ilyich Tchaikovsky)已是樂壇首屈一指的大師。據說,柴可夫斯基非常欣賞這位年輕後輩,並打算在自己的巡迴演奏會上演奏後者的作品。得到前輩的青睞,對拉赫曼尼諾夫的事業理應是大有裨益。未料,天有不測風雲,柴可夫斯基突然去世,此事未能成真。

更倒楣的事還在後頭。1897年,他發表《第一號交響曲》首演失敗,劣評如潮。失敗的原因眾說紛紜,一說是綵排不足,以至演出混亂。另一說法是指揮乃名酗酒者,當晚在醉酒情況下在臺上指揮。不論何故,他自信心嚴重受創,停止創作,更抑鬱成症,接受了數年心理輔導。

經過悉心治療,拉赫曼尼諾夫逐漸走出失敗陰翳。1900年,他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大受歡迎,令其聲名鵲起。數年後,他先後發表《第二號交響曲》和《第三號鋼琴協奏曲》,從以奠定在樂壇的地位。

好景不常,1917年,十月革命爆發,沙皇被推翻,列寧(Lenin)領導的布爾什維克奪得政權。由於拉赫曼尼諾夫家族乃地主階級,而且與皇室曾有往來,自然成為革命黨人眼中的階級敵人,他在伊雲諾夫卡 (Ivanovka) 的家園被沒收。為免遭受迫害,他帶著妻女遠走他鄉,從此巡迴歐美各國演出,以養家糊口。

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拉赫曼尼諾夫本身就是個天性悲觀、多愁善感之人。如前所述,他因首演而患上抑鬱症就可見一班。因此,被迫出走,有國不能回,有家不能歸的困境,對他打擊甚大。

流亡海外,國破家亡的憂患意識,離鄉背井的無奈悲慟,加上長期為生活奔波的勞累困頓,令拉赫曼尼諾夫心力交瘁,構成思想桎梏,嚴重影響他的音樂創作。從1917年到1926年,長達10年,他沒有發表任何作品。

由於演出大受樂迷歡迎,經濟狀況逐漸寬裕,拉赫曼尼諾夫夫婦在琉森湖畔購買了一塊地並蓋了一棟房子,名命為Villa Senar,屋內家居陳設仿照伊雲諾夫卡舊居。

不知是否瑞士的湖光山色和故鄉有幾分神似,也許琉森和伊雲諾夫卡擁有同一片藍天白雲,也許在琉森可以享受家鄉送來的拂拂淸風,也許這處有他所熟悉泥土芳香。從1932至1939年,每逢夏天,夫婦二人必定在此度過,抒緩他對故土的無限依戀。

DSC04416

舊日雖如夢,歷史沒有塵封。這樣的故事,說不清、數不盡、也寫不完。

綿綿細雨洗滌了音樂家傷痕纍纍的心靈,徐徐涼風送走了憂愁,清徹的湖水灌溉他乾涸的創作靈魂,如慈母溫柔的陽光重燃他對音樂的熱情。尼赫曼尼諾夫登上作曲生涯的最後高峯,他在此寫下了《第三號交響曲》和《伯格尼尼狂想曲》(Rhapsody on a Theme of Paganini)兩首傳世經典。後者旋律如晨曦露珠、黃鶯出谷,節奏如高山流水、千迴百轉,扣人心弦,迥腸盪氣,更成為電影《時光倒留七十年》(Somewhere in Time)的主題音樂而廣為人知。

不過,那只是落日的最後餘輝。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纏繞心頭,令他魂牽夢縈的始終是俄國家鄉。更蘭人靜,舉頭望湖上的明月,低頭所思的始終是千里之外的故國。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離鄉背井對拉赫曼尼諾夫的影響,透過數字可以略窺一二。粗略計算,從1880到1916年,他創作了約四十套作品。從1917年流亡海外到1943年辭世的二十多年,他僅發表了六首作品。假如沒有革命,又假如他不是地主階級,又假如他不用遠走他鄉,不知會否為後世留下更多優美旋律和動人樂章。

1939年,二次大戰烽火燃燒歐洲大陸,拉赫曼尼諾夫舉家定居美國。1943年,他因病辭世,家人將他安葬美國。原本他的遺願是落葬於琉森湖湖畔,由於歐洲受戰火影響而未能遂意。狐死首穴、鳥戀舊林,如果可以選擇,他最想的應該是可以長眠故土吧!

縱觀歷史,知識分子和文藝界人士往往因各種原因例如出身、家庭背景、言論、政見、意識型態而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運氣好還可以逃離或流亡,運氣稍遜者可能被軟禁、囚禁、虐待、勞役、流放或處決。

魏晉年間,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因反對司馬氏政權,最後身首異處。(伸廷閱讀《嵇康與山嶹》

北宋大文豪蘇東坡晚年被流放到海南島,後來被朝廷重召,未料途中因病離世。

《神曲》的作者但丁(Dante Alighieri),因反對佛羅倫斯的統治者,終身不得重回故里,客死異鄉。

白俄羅斯女記者亞歷塞維奇 (Svetlana Alexandrovna Alexievich)以敢言著稱,多次發表老百姓遭到當權者蹂躪的報導,被迫流亡海外長達10年。2015年,她贏得諾貝爾文學獎。

舊日雖如夢,歷史沒有塵封。這樣的故事,說不清、數不盡、也寫不完。

 

《門外漢談音樂家》系列文章
《貝多芬的遺書》
《蕭邦與華沙》
《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蕭邦與華沙

寫波蘭,不能不提蕭邦(Fryderyk Franciszek Chopin)。不論波蘭國內外,蕭邦都是家傳戶曉的名字。這名鋼琴詩人雖已逝去多年,波蘭人依然沒有忘記他。為了紀念他,華沙機場命名為華沙蕭邦機場(Warsaw Chopin Airport)。華沙每年會舉辦國際蕭邦鋼琴比賽(International Chopin Piano Competition),還有以他命名的音樂大學。市中心的瓦律基公園(Łazienki Park)內的蕭邦雕塑更成為華沙市的地標。

Royal Route_Łazienki Park_Chopin Monument 06

華沙瓦律基公園內的蕭邦雕塑

蕭邦生於1810年,出生地位於華沙以西50公里的一座小鎮熱拉佐瓦-沃拉(Żelazowa Wola)。當地人為了紀念他,不僅重新修葺並開放其故居,更開闢了一座佔地面積19公頃的公園。每逢夏天,園內芳草萋萋、蒼翠欲滴,草香沁人心脾。潺潺流水,洗滌心靈。樹影婆娑,涼風習習,輕輕觸動心弦。

DSC01219

蕭邦出生地博物館

和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一樣,蕭邦自幼年便被公認為一名音樂天才,他四歳便會彈奏鋼琴,七歲便曉得作曲,八歲公開演奏。蕭邦出世半年後,父親帶領全家人搬去華沙定居。他在華沙定居,接受音樂教育,開展其音樂事業,直到二十歲才搬到巴黎定居。當時華沙充滿文化藝術氣息,上流社會人士熱愛音樂,經常舉辦音樂沙龍和演奏會,令到年少的蕭邦經常有演出機會,為公眾認識。可以說,蕭邦在華沙的經歷,對其往後音樂事業打下了扎實穩固的基礎。

華沙能夠成為文化藝術之都,這要歸功於斯坦尼斯瓦夫·奥古斯特(Stanisław August)。他是波蘭的國王,於1764年加冕後不遺餘力推都華沙的文化教育,他開辦大學、興建劇院、資助不少藝術家,被譽為波蘭啟蒙運動的推動者,為後世所稱譽。諷刺的是,奥古斯特是一位亡國之君,更是波蘭的最後一位國王。1771至1795年間,波蘭領土三度被強鄰瓜分,西方史學家稱為Partition of Poland,而且第三次瓜分後,波蘭更慘遭滅國,奥古斯特被迫退位,從此被軟禁在俄羅斯,鬰鬰而終。

亡國之君而擁有藝術造詣大不乏人。宋徽宗趙佶的瘦金書獨步古今,他也是史上最出色的繪畫家之一。李後主李煜的《玉樹後庭花》、《虞美人》等詞傳誦千古。連隋煬帝楊廣也寫得一手好詩。究竟是玩物喪志,於是怠於政事,荒淫亡國?還是國事早已不可為,大廈將顛,返魂乏術,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時行樂,一樽還酹江月?

17世紀下半葉,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的浪潮席捲歐洲各國,知識分子鼓吹理性、科學、自由和平等的觀念,他們向傳統宗教和君權主想提出嚴厲批判。啟蒙運動又𧗠生了浪漫主義(Romanticism)和民族主義(Nationalism)。前者強調對自然和歷史的重視,後者提倡民族認知和民族自決。政治思想、哲學、文化、文學、藝術受到前所未見的衝擊。蕭邦的作品也沒有例外,他的音樂除了重視個人情感的表現,歡笑、憤怒、哀傷、快樂、懼怕、絕望、徬徨、愉悅等情緒都溢於言表。同時,他的音樂也帶有濃濃的鄉愁,抒懷對故鄉無限眷戀之情。

國與國之間的博弈長期造成科學研究、人文哲學與及藝術思想的發展。四分五裂、山河破碎、國破家亡的憂患意識為創作提供源源不絕的養分,哲學、文學、藝術等不斷突破。相反中國長期處於大一統王朝下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獨尊儒術,唐宋元明專制統治不斷強化。中國讀書人思想被牢牢囚禁,中國人一直原地踏步,直到清末民國才迎來思想的大躍進,孰幸孰不幸?

蕭邦的音樂感情豐富、變化多端、如夢似幻,每一份作品,不僅是一篇樂章,更是一首詩、一闕歌、一封情書。若果生於中世紀,我相信蕭邦是一位到處飄泊,四海為家,浪跡天崖的吟遊詩人,四處吟唱英雄事跡、民間故事及神話傳說。又或許他會化身為那位情深款款,高唱《公主今夜不眠》的杜蘭朶。他也可能是羅密歐一樣的情聖,在陽台下深情表白:"小聲點!甚麼光從窗口透出?那裡是東方,茱麗葉便是太陽!" (But, soft! What light through yonder window breaks? It is the east, and Juliet is the sun!)(延伸閱讀:《茱麗葉之家沒有茱麗葉?》)

Chopin Museum 44

雕塑家獨其匠心,將蕭邦那充滿激情和生命力的左手成為了凝固的永恆。

華沙市內有一座蕭邦博物館(Chopin Museum),是我去過其中一間最出色的博物館。館內詳細介紹蕭邦的生平、音樂、人際關係,展品淋郎滿目,信扎、名信片、墨水筆、樂譜、鋼琴、鍊錶等。如萬花筒般變化多端的多媒體,令原本老態龍鍾的博物館,倍添時代感和娛樂性,對古曲音樂一無所知者,也會覺得趣命盎然。

不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藏品,是蕭邦的金屬左手守模。雕塑家獨其匠心,將蕭邦那充滿激情和生命力的左手成為了凝固的永恆。後世記戴,蕭邦自幼身體贏弱,但看其手模,手指骨節分明,十指尖尖,似在彈奏,靈巧卻有勁,如彈指驚雷、如疾風勁草、從容不迫、揮灑自如,哪像體弱多病之人?西方音樂史上,英年早逝的音樂天才大不乏人。蕭邦辭世時,年僅38歲。莫札特,35歲。舒伯特 (Franz Schubert)更早,31歳。或許他們日以繼夜、努力不懈地創作,直到油盡燈枯。他們將激情化為音符,理想寫成樂章,不斷燃燒自己,直到成為灰燼,利用短暫的青春換來永恆的旋律。

透過神奇的雙手,蕭邦創造了無數餘音裊裊,繞梁三日的樂章。每次聽他的音樂,總會想起杜甫《贈花卿》的名句:「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他的音樂如新鶑出谷、乳燕歸巢,同時,又抑揚頓挫、千迴百折。受到傳統音樂啟發而寫的《波蘭舞曲》(Polannaise)洋溢著波蘭民族風格,讓人鬥志昂揚、情緒高漲。《小狗圓舞曲》 (Waltz of the Little Dog)使人身心舒暢、如沐春風。為十一月起義(November Uprising)失敗而寫的《革命》(Revolutionary)練習曲弄到人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同樣是練習曲的《離別》(Tristisse)則悽楚動人、迴腸盪氣。

蕭邦的音樂,又似高山流水,陽春白雲,一般人難以心領神會。當年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因得罪權貴被判斬首(延伸閱讀:《嵇康與山濤》)。行刑前,嵇康最後一次撫琴彈奏《廣陵散》,彈奏完畢後,他慨歎:「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當時的琴譜沒有記載旋律和節奏的,必須靠師徒口耳相授。幸好有人發明了樂譜,否則蕭邦的作品就如同那曲《廣陵散》,化為縷縷輕煙,消失於穹蒼,最後永久失傳,成為千古憾事。

Royal Route_Holy Cross Church 01

華沙聖十字教堂

1849年,蕭邦在巴黎因病辭世。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他的遺願便是心臟能夠安放在故土,其大姊也不付所託,將蕭邦心臓偷運回國,最後被供奉在華沙聖十字教堂(St. Holy Cross Church)的柱子下,讓後世憑弔。教堂柱子上鑲著一塊大理石紀念碑,碑文引用了聖經馬太福音6:21的一句話:"因為你的財寶在哪裡,你的心也在哪裡。"(For where your treasure is, there your heart will be also.)

Royal Route_Holy Cross Church 11

因為你的財寶在哪裡,你的心也在哪裡。

最終,遊子歸家了,他把心和財寶也帶回家。

延伸閱讀:《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門外漢談音樂家》系列文章
《貝多芬的遺書》
《蕭邦與華沙》
《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