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本文早在腦海醞釀多時,因種種原因,將腹稿束之高閣。近日,貝老先生仙遊,於是重新執筆,以茲悼念、以表敬意。俱往矣,正是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貝聿銘被譽為「現代主義建築的最後大師」(the last master of high modernist architecture),原籍蘇州,1917年生於廣州,舉家先後移居香港及上海,1935年遷往美國。少年時代,貝聿銘每年暑假皆返鄉探親,他常在叔祖的獅子林庭園內溜達,園林內巧奪天工的景緻不但讓他流連忘返,更使他受到傳統中國山水精神的薰陶。貝聿銘的建築強調「人與自然共存」的原則,多少與這份少年回憶有關。數十年的建築生涯中,他設計了無數不朽之作,在其芸芸作品中,最能體現這份精神者,相信非日本的美秀美術館(Miho Museum)莫屬。
美秀美術館位於滋賀縣甲賀市信樂町的自然護區內。該處離繁喧鬧市不遠但密林連綿、鬱鬱蔥蔥,四周山不太高卻層岩疊峰、巍峨聳立。美術館的構思源於中國古典文學作品《桃花源記》,貝聿銘將建築物置身在深山密林間,藉此打造一片文化淨土,宛若現代桃花源,正如官方網站所言,讓訪客「享受由瑰麗大自然、建築、美術品及美食交織而成的和諧樂章」。
在傳統七大藝術中,建築敬陪末座。這主要因為建築強調實用功能,加上規劃興建過程中,建築師往往受到地理環境、材料、財政等限制,被迫與現實妥協,摒棄大量美學元素,大大削減了建築的藝術性及觀賞性。
幸好,貝聿銘一生遇上不少獨具慧眼的伯樂,令他可以實踐心中的偉大構想,誠如他曾說過:「傑出的藝術家須有傑出的客戶」(Great artists need great clients.) 當年,貝聿銘的羅浮宮(Musée du Louvre)玻璃金字塔設計曾經被法國國民嗤之以鼻,幸得時任法國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力挺。(延伸閱讀:《貝聿銘的金字塔》)同樣,在美秀博物館的設計及建築過程中,也得到小山美秀子女士全力支持。
美秀子乃宗教團體神慈秀明會的創立人,曾是日本女首富。她熱愛藝術,多年來從世界各地收集了大量藝術作品及文物瑰寶。晚年的美秀子,為了與各地藝術愛好者一起分享其珍藏,便萌生出資蓋建一座私人美術館的念頭。
當年美秀子與貝聿銘商討美術館的計劃時,後者提出了桃花源的構思。作為文化愛好者及文物收藏者的美秀子,對中國古典文化也頗有研究,她很快了解並同意了貝聿銘的構想,並表示會全力支持,更承諾對方不用擔心資金問題。

美術館的構思源於中國古典文學作品《桃花源記》,貝聿銘將建築物置身在深山密林間,藉此打造一片文化淨土,宛若現代桃花源,(圖片來源:美秀美術館)
有了初步構思,貝聿銘前往信樂町考察,不過美秀子所提供的選址卻未能符合他的要求,於是便在自然保護區內另覓地方。由於已年過八旬,加上山路崎嶇,貝聿銘要坐在轎子上,讓轎夫扛著,到處考察。好不容易,才走遍了每個角落,最後才敲定地點,打造他的現代桃花源。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爲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
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鹹來問訊。自雲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從京都市駕車約一個半小時,便抵達美秀美術館入口的圓形廣場。全頼貝聿銘的匠心獨具,從廣場前往展館的十多分鐘步程,乃是一次獨特難忘的體驗。《桃花源記》裡,漁夫步入桃花林,「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訪客從圓形廣場移步,便會踏入蜿蜒的坡道。春天到訪時,夾道嬌豔欲滴的櫻花綻放著,迎接遠道而來的賓客。貝聿銘入鄕隨俗,以櫻花取代桃花,同樣讓人如入仙境。沿著坡道緩緩而行,須臾,回頭已看不見入口,前面亦瞧不到另一端。訪客受到好奇心驅使,「欲窮其林」,於是加快腳步,想知道前面是甚麼樣的風光。
坡道的盡頭乃一隧道入口,如同漁夫步出桃花林,「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乍看之下,隧道似用鋁質所建,其實此乃一種特別建築材料,能夠吸收洞內的回音,營造出靜謚神秘的氣氛。另外,它亦有反光作用,在不同季節,例如春櫻或夏綠,能反射出洞外大自然的顏色,令到陰暗的隧道增添美感。與坡道一樣,隧道乃彎曲形狀,甫踏入隧道,瞥不到盡頭,走到半路時,便會見到出口的光線,令訪客亦步亦趨,欲一探究竟。
踏出了隧道,迎來的是一道筆直的吊索橋,橋身長120米,橫跨山谷,將隧道口與對面的美術館連繫起來。吊索橋亦採用了特別的材料,具有環保滲水功能。下雨時,橋面上的雨水會慢慢滲到橋底,籍此灌溉山谷的農作物。農作物是由美術館人員栽種,為館內的餐廳供應食材,讓訪客享用。

踏出了隧道,迎來的是一道筆直的吊索橋,橋身長120米,橫跨山谷,將隧道口與對面的美術館連繫起來。
當訪客邁出隧道,美術館入口已近在眼前。此時,建築師又故意將建築放置人們視野的中央偏右位置,就像端著琵琶遮掩半邊臉蛋的美女,煞是撩人,使人按奈不住,急欲湊近,以窺全貌。
大師級的傑作,不僅是一件精堪藝術品,更是作者美學觀與生命哲學。當訪客到懷著虔敬的心由入口移步前往美術館,那不僅對建築師的驚世之作發出由衷讚嘆,更宛如體驗人生的勝敗榮辱、起伏跌宕。在短短的十分鐘步程,有蜿蜒小徑、亦有康莊大路;要穿過深山洞穴、跨越丘陵山谷;鳥語花香後昏暗不明,倏忽又豁然開朗。
貝聿銘學貫中西、通曉古今,其作品揉合東方與西方,結合傳統與現代,並融合自然與科學。建在台階上美術館入口,貌似日本傳統木造建築,但卻以現代建材如玻璃、混凝土所建,並以幾何圖形所組合。因此,可以說美術館跨越了時間及地域的限制,令人宛若置身於與世隔絕的桃花源,「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有別於羅浮宮金字塔的雄偉壯觀,美秀美術館顯得低調沉穩,兩者一剛一柔,如同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建築物的外觀與大自然和諧融洽,如渾然天成,無論是陽光明媚、斜風細雨、雲霧繚繞,皆各有美感,迴盪著詩情畫意。基於當地法律有嚴格規定,建築物是不可以破壞自然保護區的景觀,整楝美術館的80%是埋在地底下。在建築過程中,施工者要開山挖土,待美術館竣工後,又要將山石泥土連同樹木搬回原位置,將建築物覆蓋,其工程之艱巨可想而知。
美術館的入口,是一扇圓形的玻璃門,使人想起蘇州園林常見的「月亮門」。訪客進入大廳後,可以透過玻璃牆飽覽山林風光。貝聿銘在玻璃牆外移植了一棵老松樹,其靈感源自安徽黃山的迎客松。此舉乃神來之筆,松樹加上山巒,一近一遠,配合得妙到毫巔,儼如一卷筆墨橫姿的山水畫。大廳的一側,擺放了一張長凳,由350年樹齡的櫸木所制成。除了讓客人坐著歇息,長凳本身就是一件巧奪天工的藝術,展現一份原始樸素的美,吸引了不少目光。
「讓光線來作設計」乃貝聿銘的名言,其作品強調光與空間的結合。美術館採用了大量玻璃建材,並以銀色框架而支撑其重量。在陽光照射下,室內呈現了變化多端的線條陰影,顯得盎然有趣。美術館室內牆壁,是用法國沈積岩及彩色混凝土打造,色澤溫潤淡雅,雖然表層沒有經過打磨而顯得粗糙,卻流露出一份真實美、缺陷美,與陽光及大自然非常協調。
美術館分南北兩展館,並以長廊連接。當觀賞者穿梭兩座展館,必先經過此長廊,透過長廊的玻璃幕牆遠眺,戶外蒼松翠柏的景色盡收眼底。觀賞者雖置身室內,仍然能夠與大自然保持互動。貝聿銘用心良苦,他希望訪客可以在山林的懷抱中,稍作歇息、沉殿,體驗了他所堅持「人與大自然共存」的原則。
歐洲不少大型美術館,前身皆為皇宮豪宅。由於先天不足,日子久了,美術館人員便要面對不少問題,例如展品擺設、燈光調較、人流管制等。相比之下,美秀美術館就顯得天資獨厚。在規劃過程中,貝聿銘早已對美秀子的珍藏有一定了解,因此展廳的形狀、顏色、高度、明暗、光源、裝潢等細節皆為了配合展品而悉心安排、度身訂造。
埃及展廳的展品包括一座荷魯斯(Horus)的雕像。此君乃法老的守護神,在古埃及時代地位崇高,一般供奉在神廟的內殿。為了忠於歷史,展廳內特意打造了一個小展廳展出這座雕像,而此凝造莊嚴肅穆的氛圍。再舉一個例子。南亞展廳有一樽來自巴基斯坦的甘達拉佛立像,該地的寺院普遍設有天井,因此貝聿銘也依樣胡蘆,特意為南亞展廳增添天井,利用天然光為佛像照明,將其歷史面貎呈現觀賞者眼前。
在如今物欲橫流、資訊泛濫、世事紛擾的年代,美秀美術館無疑是俗世的淨土。「我想通過設計給予社區最好的、永久的價值。」(I want to bring out the best in a community and contribute something of permanent value) 這片現化桃花源將會如同陶淵明的文字,成為永恆。
延伸閱讀:《貝聿銘的金字塔》
參考資料:
http://www.miho.or.jp/
有關美秀美術館的資訊,請點擊 https://stealingdaylight.com/miho-muse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