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歌德的煩惱

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是筆者最仰慕的作家之一。他是歐洲偉大的作家、詩人、劇作家、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歌德是文學泰斗,劃時代的智者,思想巨人,他比同時代的人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他洞察入微,感情豐沛,對人情世故有細膩透徹的描寫。除此之外,他筆鋒尖鋭,用字精闢,句句鏗鏘有力,字字擲地有聲,一針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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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的寢室位於三樓,他就是在此完成代表作《少年維特的煩惱》。

Großer Hirschgraben是法蘭克福市中心一條較為幽靜的街道,歌德出生地兼故居便座落於此。故居連地面樓高四層,巴洛克裝橫,雅緻不浮誇,華麗但不算奢華,每層都有寬敞的前廳,突顯主人家的氣派。對馬克思主義者而言,歌德一家應被歸納作資產階級或布爾喬亞(bourgeoisie)吧。地面樓層有會客廳、飯廳和廚房。一樓有音樂廳和中國風(Chinoiserie)會客廳。二樓是女主人房和歌德妹妹的房間,另有畫廊和圖書室,歌德父親在圖書室存放了超過二千本藏書。據說,歌德便是在二樓出生。

歌德的寢室位於三樓,他就是在此完成代表作《少年維特的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與及華文讀者較為陌生的《鐵手騎士葛茲·馮·貝爾力希傑》(Götz von Berlichingen)。同層還有關於歌德生平的展覽。最特別的展品是一座小型木偶劇場,木偶劇場呈深棕色,是歌德祖母所送。幼年的歌德喜歡和妹妹利用木偶劇場練習木偶劇,或觀賞木偶劇表演。劇場為歌德的小心靈打開一扇大門,宛若愛麗絲跌落夢幻世界,或如同大雄發現多拉A夢八寶袋寶物,引領他進入無窮無盡的文學世界,豐富絢爛的幻想樂園。可以說,這木偶劇場是他的啟蒙老師,是彌足珍貴的展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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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特別的展品是一座小型木偶劇場,幼年的歌德喜歡和妹妹利用木偶劇場練習木偶劇,或觀賞木偶劇表演。劇場為歌德的小心靈打開一扇大門,引領他進入無窮無盡的文學世界,豐富絢爛的幻想樂園,彌足珍貴。

故居充滿優雅的文化氣息,而且甚富生命力,仿若歌德一家人仍在此居住。在故居內四處參觀,你可能發現歌德在房間埋首寫作,或許可聽見妹妹的鋼琴聲。也許睢見男主人在畫室欣賞他的珍藏。在廚房裡,女主人正在吩咐傭人當天的工作。

1749年8月28日,歌德在家呱呱落地了。他外公曾出任法蘭克福市市長,父親是帝國議會議員。擁有如此家庭背景,可以想像,歌德從小便得到優良教育,對他日後的寫作之路,打下穩固基礎。歌德父親原本寄望兒子能夠成為律師,雖然歌德也完成法律課程,但他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是花在文學創作上。

1475年某天,意大利托士卡尼(Tuscany)有一名男嬰來到這個世界。原本父親期望兒子日後能成為律師,但兒子長大後醉心藝術,並成為了偉大畫家和雕塑家。他是文藝復興三傑之一的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di Lodovico Buonarroti Simoni)。

數百年以來,世界經歷多翻巨變,父母心卻從沒有改變,他們大都希望兒女讀醫科、讀法律,尋得一技之長。不過,多虧少年的歌德和米開朗基羅對夢想的堅持,才為後世留下那麼多觸動心靈、震撼人心的作品,此乃全人類之褔。

1772年,22歲的歌德前往韋茨拉爾(Wetzlar)的法院實習。在實習期間,他邂逅並愛上了夏綠蒂(Charlotte Buff)。可惜的是,夏綠蒂早已定了婚,加上在她父親眼中,歌德年紀尚輕而事業未成,並非理想的結婚對象。最後,這段感情無疾而終。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歌德也不能免俗,更何況他正處於血氣方剛之年。剛巧,他的一位朋友卡爾·耶路撒冷(Karl Wilhelm Jerusalem)為情所困而吞槍自殺。於是,他把自己和朋友的經歷二合為一,寫下了《少年維特的煩惱》這部傳世經典。

故事主人翁維特認識了美麗可人的綠蒂,奈何後者早已定有婚約,且其未婚夫阿爾貝特為一品行高品之人。綠蒂婚後,維特對其思念有增無減,飽受煎熬。三人的關係開始緊張,正直善良的維特不欲成為第三者,與其讓三人痛苦,他決定犧牲自己。他假稱要去遠足,向阿爾貝特借了手槍,然後自盡,悲劇收場。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據說,歌德失戀後透過寫作來抒發心中抑鬱,他化悲傷為力量,把絕望化成文字,從而擺脫自殺的念頭,可以說他「殺」了維特,從而救了自己。他將心中的失落、悲痛、鬱悶、哀傷統統傾瀉而出,如同「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根據愛克爾曼(Johann Eckermann)的《歌德對話錄》,晚年的歌德是如此形容《維特》這本小說:「這我和鵜鶘般用自己的心血飼成的一個生物,這本書是有著可用以供給十倍長的長篇小説那樣多的我的腦中的內面的東西,那樣多的感情和思想。自從此書出來以後我只再讀了一次,怕敢讀它。這統統是火箭!我想起來覺得可怖,我怕再體味這本書所由來的病態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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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中國風(Chinoiserie)會客廳。

文學作品,雖是創作,但不是憑空想像,而是透過人生各種經歴和體驗發酵而成的。如同歌德所言:「世間是廣闊而豐富的,人生是複雜的,所以決不會苦於沒有作詩的靈感。不過,詩都不可不是即興詩,也就是說,現實應該供給詩的誘因和材料。」詩也好,小説也好,皆是如此。人生的甜酸苦辣,生命的起伏跌宕,為作家提供靈感和題材,離開生活,也寫不了好作品。已故吳冠中先生曾以「風箏不斷線」的比喻來形容藝術,創作如同放風箏,可以天馬行空,可以任意飛翔。不過,線一定不能斷,線一旦斷了,風箏也沒有了。創作不可離開生活,否則沒有人有共鳴,就沒舍意思了。用同樣的比喻來形容文學創作也非常貼切。

有失必有得。愛情的挫折,就如同巨浪沖擊岸邊的岩石,濺起了靈感的浪花,成就了《維特》,也成就了歌德。

維特是西方文學世界的情痴,他用情之深,可以和羅密歐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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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父親在圖書室存放了超過二千本藏書。

中國文學中也不乏情種,賈寶玉和梁山伯肯定名列前茅,毋須爭辯。

金庸《書劍恩仇錄》的余魚同是武俠小說世界的第一情種。他是紅花會的十四當家,外號金笛書生,長得眉清目秀,儀表不凡。他暗戀十一當家洛冰,奈何對方早已是四當家文泰來妻子。某次,他按耐不住,擁吻了駱冰,內疚不已。後來,他為了拯救文泰來和紅花會眾兄弟而毀容,既救了兄弟,更重要是為了愛人,為了贖罪。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不僅小説內有情痴,現實世界也有。民國新月派詩人徐志摩,乃近代數一數二的情痴,無巧不成話,他同時也是金庸金大俠的表兄。徐志摩苦戀才女林徽因不果,唯有將愛昇華成最真摰的友情。他寫:「我將於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的詩固然浪漫,行為也驚世駭俗,連離世同樣一樣出人意表,石破天驚。某次,徐志摩身在南京,為了出席林徽因在北京的講座,特意從南京坐上中國航空公司的郵政專機,趕赴會埸。豈料,當日大霧遮天,飛機意外墜毀,詩人俏俏地走了。消息傳開後,蔡元培輓:

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
乘船可死,驅車可死,斗室裏臥也可死,死於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為畏途。

其實,形容徐志摩「談話是愛,舉動是愛,畢生行徑都是愛」也不為過。他是為愛而生,也是為愛而死。他深愛林徵因,最後也是為她而死,此乃天意,對詩人來說,也是死得其所。他那首感人的《偶然》便是為林氏而寫: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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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連地面樓高四層,巴洛克裝橫,雅緻不浮誇,華麗但不算奢華,每層都有寬敞的前廳,突顯主人家的氣派。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中國戲曲源遠流長,不少戲曲改編自民間故事或文學小說,有趣的是,相比西方悲劇,編劇總會將那些愛情悲劇改寫,男女主角歷盡艱辛,終於走在一起,大團圓結局。(《霸王別姬》是例外。)

唐代安史之亂,唐明皇逃出長安避難,一行人到了馬嵬鎮,士兵嘩變,殺了楊國忠,並要䝱皇帝處死楊貴妃。皇帝萬分捨不得,苦於無計可施,為平息眾憤,「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玉環慘遭賜死。清朝洪昇在《長相殿》中,結局化悲為喜。楊玉環死後,唐明皇悲痛欲絕,他的深情,感動了仙女,二人在月宮重逢團聚。(延伸閱讀:《茱麗葉之家沒有茱麗葉?》)

《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家傳戶曉,男女主角二人雖相愛,但門不當戶而不能廝守,抱憾而終,有劇作家寫兩人死後化身成鴛鴦蝴蝶,永遠在一起,哀怨中帶來安慰,也算是喜劇結局的悲劇。(延伸閱讀:《茱麗葉之家沒有茱麗葉?》)

元雜劇《西廂記》源自唐代詩人元慎的《會真記》,張生邂逅一女子,墜入愛河,但他始亂終棄,悲劇收場。《西廂記》中,結局改寫,張生和崔鶯鶯最後排除萬難,有情人終成眷屬。(延伸閱讀:《茱麗葉之家沒有茱麗葉?》)

《白蛇傳》原著故事裏,許仙和蛇妖白晶晶相戀,無奈人妖殊途,最後前者皈依佛門,後者被困雷鋒塔下。其後,劇本改寫,白晶晶被困多年後,她和許仙的兒子長大成人,高中狀元並拯救了母親,一家團圓。

西方愛情悲劇則俯拾即是,除了《維特》,還有《安東尼與克麗奧佩托拉》(Antony and Cleopatra)、《奧賽羅》(Othello)、《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波希米亞人》(La bohème)、《托斯卡》(Tosca)《蝴蝶夫人》(Madame Butterfly)、《茶花女》(La traviata) 等。何故中西有此分別?是編劇大發慈悲?是應觀眾要求?是為了寄喻好人必有好報?抑或是中華民族天性樂觀,深信不論日子如何艱難,總有艷陽高照的一天?

言歸正傳。《維特》一書中,歌德以細膩動人的筆觸、平易近人的文字、感人肺腑的故事、栩栩如生的人物感動了萬千年青讀者,一時洛陽紙貴,令歌德成為文壇最閃耀的新星。連拿破崙(Napoléon Bonaparte)也成為歌德的書迷,據稱,這位法國皇帝對《維特》愛不惜手,他領兵遠征時,也把小説帶在身邊。

縱然如此,該小說面世時,曾引起不少爭議。

中世紀以降,歐洲主要受教會和封建領主統治。十八世紀,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誕生,有識之士對統治者作出批判,認為神權主義和封建制度長久以來禁錮了老百姓思想和剝奪他們的權利。啟蒙運動鼓勵探索、求知、求真的精神,提倡理性、客觀、科學,同時宣揚自由、平等、博愛等思想,從而建立一個公義的社會。對於保守派人士,他們認為《維特》違反了傳統的宗教道德規條,視其為傷風敗俗。另一方面,理性主義者對此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小說不以為然。《維特》是兩邊不討好。

有人認為該小說開創了浪漫主義(Romanticism)文學的先河。所謂浪漫主義,既是啟蒙運動的延伸,也是其修正。浪漫主義繼承了啟蒙運動的精神,以人為本。不過,浪漫主義者認為,啟蒙運動支持者過份強調理性和客觀,忽略了人情的喜怒哀樂,因此,浪漫主義者從人的感情出發,追求世間的真善美。由於《維特》帶有濃厚的感情色彩,有後人認為它是浪漫主義文學的濫觴,更有人認為作者歌德是浪漫主義的先驅。有趣的是,晚年的歌德對浪漫主義是持否定態度,他認為古典的就是健康的,浪漫的就是病態的。也有人認為他是狂飆突進運動(Sturm und Drang)的代表人物,筆者知之不詳,未敢大放厥詞。

歌德是非常緬懷這段青春時光的。《對話錄》引述歌德的話:「我真正的樂趣是詩的冥想和創作。但這也是因為我外面的地位的關係不知多麽受了攪亂、限制,妨礙。倘使我離開公務遠一點,能夠更孤獨地過日子,那必定還要更幸福。就是作為詩人,也必定作了更多的事情罷。但在我寫了《葛茲》和《維特》之後不久,某一位賢人的話不得不在我身上被證實了。就是說:人一但做了有益於世間的事情,世間就不讓他再做那樣的事了。」

青春有淚水,也有歡笑。青春是苦澀,也是甜密。青春是有憾,但也是無悔。

有愛有恨,才算活過,才會喜歡《維特》,正如歌德所言:「被妨礙的幸福,被阻滯的活動,不被满足的欲望等等都不是某一特殊时代的缺陷,而是各个人的缺陷。所以若在一生中,沒有一次覺得《維特》是為他而作的人,那是很無聊的。 」

1776年,歌德獲薩克森-魏瑪-艾森納赫公國(Duchy of Saxe-Weimar-Eisenach)僱用,他離開故鄉,也告別了青春,啟程前往魏瑪(Weimar),開展人生新的一頁。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參考書目: 周學普譯,約翰.彼得.愛克爾曼(Johann Eckermann)著。《歌德對話錄》。台北:臺灣商務,1999。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芬蘭奧蘭科國家公園(Aulanki Park)有一座班駁殘全、遺世獨立的瞭望塔。登上瞭望塔頂,映入眼簾,是那遼闊無涯瓦那葉湖 (Lake Vanajavesi)。湖面一碧如洗禮,宛若天上的碧玉,意外丟落凡間。的四周,古木參天,蔥蔥鬱鬱,氣勢雄渾。湖水和樹木的交集,藍與綠的交纏,靜謚卻孤寂,浩翰而深邃。不禁想起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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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貝流士的遺物及手稿

海門林納(Hämeenlinna)位於瓦那葉湖的南邊,芬蘭最偉大音樂家尚·西貝流士(Sean Sibelius)便是出生於此。他出生於1865年,父親乃鎭上一名醫生。西貝流士3歲時,父親感染病故,家庭頓失經濟支柱,母親帶著一家人搬去他外祖母家定居。他的出生居所現已改闢成博物館。館展示西貝流士的遺物及手稿。居所有客廳、主人房、客房,還有父親的診症室,大部分展示家具擺設原為家族成員所擁有,看出他出生於小康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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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展示家具擺設原為家族成員所擁有,看出他出生於小康之家。

 
自幼在美不勝收的湖邊徉徜,在葱葱蘢蘢密林蹓躂,對西貝流士日後的創作影響深遠。1885年,他前往赫爾辛基深造,但他從來沒有忘記家鄕的湖光山色。多年後,他在創作那首家傳戶曉的《芬蘭頌》(Finlandia)時,腦子裏盡是童年陪伴他的壯麗景色。
 
童年時的一草一木,一點一滴,往往成為藝術家的啟蒙老師。已故繪畫大師吳冠中先生回憶童年生活時,特別提到父親送給他的萬花筒:「(父親)用幾片玻璃和彩色紙屑等糊了一個萬花筒,這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貴的玩具了。萬花筒里那千變萬化的圖案花樣,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啓迪者吧。」他作品中那些絢麗奪目的彩點,或許是源於這兒時小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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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一碧如洗禮,宛若天上的碧玉,意外丟落凡間。湖泊的四周,古木參天,蔥蔥鬱鬱,氣勢雄渾。湖水和樹木的交集,藍與綠的交纏,靜謚卻孤寂,浩翰而深邃。

18世紀以降,歐洲經歷連翻巨變。受到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法國大革命、神聖羅馬帝國解體、奧匈帝國衰落、《資本論》發表等事件影響,知識分子、學者、政治家尋求身份認同,並鼓吹民族自主、自立、自決。民族主義(Nationalism)運動燃燒歐洲大陸。
 
在音樂方面,國民樂派(Musical Nationalism)作曲家逐漸堀起。國民樂派是浪漫主義派(Romanticism)的延伸,同時又和民族主義有密不可分割的關係。民族主義思潮讓作曲家們重新思索、探討、審視音樂的本質、意義和價值。他們受到遙遠流長的民間傳奇、神話故事啟發。同時,又四處搜集世代以囗相傳的傳統歌謠、民間詩歌、鄉村音樂,將其優美旋律注入譜寫了富有民族特色的新樂章。代表性國民樂派作曲家包括波蘭的蕭邦(Frédéric Chopin)、匈牙利的李斯特(Franz Liszt)、挪威的葛利格(Edvard  Grieg)、捷克則有德弗乍克(Antonín Dvořák)和史塔麥亞(Bedřich Smetana),當然有芬蘭的西貝流士。
 
猶記得高中時,曾讀過白先勇先生的《驀然回首》,作者回憶年青時負芨美國,「受到外來文化的衝擊,產生了所謂認同危機。對本身的價值觀與信仰都得重新估計。雖然在課堂裡念的是西洋文學,可是從圖書館借的,卻是一大疊一大疊有關中國歷史、政治、哲學、藝術的書,還有許多五四時代的小說。」他形容自己「患了文化飢餓症,捧起這些中國歷史文學,便狼吞虎嚥起來」。當年西貝流士也患上了這「文化飢餓症」。由於被瑞典統治長達數百年,芬蘭本土文化被壓抑,芬蘭語地位被貶低。他母語為瑞典語,但由於受到民族主義思潮影響,民族國家意識覺醒,他閱讀了不少芬蘭史詩和神話,成為他創造的靈感泉源,奠定日後為國民樂派大師的基礎。
 
從地圖上看,芬蘭國土狹長,南邊是波羅的海,東西兩方則分別有俄羅斯和瑞典兩國為鄰。瑞俄兩國敵對長達數百年,處於中間位置的芬蘭自然成為了兩國兵戎相見之地。自十三世紀中葉,芬蘭便受瑞典所統治。1809年,主權易手,芬蘭成為俄羅斯領土,同年,附屬於俄羅斯帝國的芬蘭大公國(Grand Duchy of Finland)成立。起初,芬蘭人享有一定程度的自治。1899年,俄羅斯推動俄羅斯化,芬蘭自治權被削弱,政治審查日趨嚴重,引起芬蘭人強列反感。
 
西貝流士的作品,洋溢著愛國情懷,歌頌祖國的偉大,令人熱血沸騰,喚醒芬蘭人的民族意識。在那個抗爭年代,他的音樂傳偏芬蘭每吋土地,鼓勵國人勇敢抵抗強權。
 
西貝流士最燴炙人口的作品,非交響詩《芬蘭頌》莫屬。1900年,他發表此曲時,為了躲避俄國政府耳目,將曲名更改。此交響詩一發表旋即得到廣泛迴響,並奠定他成為民族英雄。時至今天,芬蘭不少重要場合都會演奏此曲此曲,儼如第二國歌。
 
每次聽《芬蘭頌》,總不由得想起大學時期參加合唱團所誦唱的《寒風》:
 
寒風沙喇喇,细雨淅零零,
没有人影,也没有蟲聲, 胆戰心驚,
長夜漫漫何時明
 
寒風沙喇喇,细雨淅零零,
没有人影,也没有蟲聲, 胆戰心驚,
長夜漫漫何時明
 
細聽,東南海,傳來陣陣怒潮聲。
細看,那天邊,隱現一顆啓明星。
 
忍耐少頃,忍耐少頃,
雨漸收,風漸停,雨漸收,風漸停。
 
忍耐少頃,忍耐少頃,
東方將白,艷陽快升。
 
《芬蘭頌》表達的,正是《寒風》的精神。當下陰霾密佈,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大家要奮起反抗,破斧沈舟。儘管黑幕籠罩,寒風凜冽,黎明總會到來,如同《寒風》的歌詞,東方將白,艷陽快升。
 
欣賞西貝流士的音樂,可以聽到山崩地裂的吶喊聲、怒髮衝冠的咆哮聲、地動山搖的怒吼聲、震耳欲聾的呼喚聲、感天動地的歡呼聲與及響徹雲霄的喝采聲。
 
如同《芬蘭頌》,西貝流士其他作品,同樣流露了「國破山河在」的悲壯,也表現「氣吞萬里如虎」的氣勢,更顯出「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魄。
 
由於西貝流士聲名日響,忙於應酬,開始出現酗酒問題。為了遠離浮華塵囂,他帶 同妻女來到赫爾辛基以北三十多公里杜蘇拉湖畔(Lake Tuusula)定居。在親友的協助下,他在當地購買了一塊地,並蓋了一幢房子。新居取名阿依諾拉(Ainola),以妻子名字Aino而命名。寓所內有客廳、飯廳、睡房、圖書室、工作室,四處掛滿風景畫,從屋內可以遠眺室外湖景,可以看出主人生前對大自然的熱愛。屋外還有有酒窖馬廄、花園,蒸氣浴的小木屋,還有一片茂密的小樹林。閒時,西貝流士和妻子喜歡打理花園,他也會獨個兒在湖畔樹林中踱步,微風輕拂,樹影婆娑,好不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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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遠離浮華塵囂,他帶 同妻女來到赫爾辛基以北三十多公里杜蘇拉湖畔(Lake Tuusula)定居。在親友的協助下,他在當地購買了一塊地,並蓋了一幢房子。新居取名阿依諾拉(Ainola),以妻子名字Aino而命名。

西貝流士的樂章,既是他的愛國宣言,也是他寫給大自然的情書。祖國那碧澄澄的湖水,自幼年起已在心中泛起無數縷縷漣漪。𥻘𥻘的波光,一直在他的心頭摇曳。他利用鏗鏘頓挫的節奏,雄渾有力的調子與及變幻莫測、富戲劇性的旋律,引領聽眾進入芬蘭波瀾壯闊、浩翰無際的湖光山色。聆聽他的作品時,閉上眼睛,可以看到煙波浩淼的湖面、碧水茫茫的湖泊、蜿蜒曲折的河流、巍然拔起的山峰。

據阿依諾拉導賞人員講解,原來西貝流士天生有「聯覺」(Synesthesia)。所謂聯覺,指人的某種感官接受訊息時,會刺激到另一感官也接受訊息。每當西貝流看到某顏色,他會聽見某音調,看到不同顏包,就耳遙就會響起不同音調,反之,當他聽到某音調,某種顏色就會映入眼廉!或許就是這天賦本錢,令他把看見的壯麗景色,統統化為優美旋律。原來,他是為了歌頌大自然而生的!

許多音樂家,到了晚年,因為心境澄徹,技巧爐火純青,攀上創作生涯的頂峯。西貝流士和其他作曲家大不同,從1926年至1957年逝世,這三十年期間,他幾乎沒有發表任何作品,而且生活低調,甚少公開講話。他和妻子一直在阿依諾拉,過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直到終老。據說,他曾努力創作第八交響曲,但寫來寫去都未能滿意,把心一橫,一把火把草稿燒掉。最後,他的創作生涯也和草稿一樣,成為灰燼。

2004年,芬蘭廣播公司舉辦一項投票活動,選出史上最偉大的100名芬蘭人,西貝流士名列第七。

芬蘭把每年12月8日,即西貝流士的生日,定為芬蘭音樂日(Day of Finnish Music),以紀念這位偉大的音樂家。

延伸閱讀:《芬蘭第一偉人》

《門外漢談音樂家》系列文章
《貝多芬的遺書》
《蕭邦與華沙》
《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參考書目:吳祥輝,《芬蘭驚艷:全球成長競爭力第一名的故事》,台北:遠流,2006。

 

左岸咖啡館

人在巴黎,我不愛登鐵塔、看凱旋門,望見香榭大道行人路上熙來攘往的購物客,我馬上拔腿而逃,唯恐走避不及。去羅浮宮(Musée du Louvre)看畫,見到那排山倒海的遊人只會令我頭昏腦脹,最終放棄觀賞那些稀世珍寶,溜之大吉。

人在巴黎,我享受獨個兒在左岸閒晃,東遊西逛二手書店及畫廊,穿梭街頭巷尾尋找名人故居,黃昏時在夕陽映襯的塞納河河畔享受涼風的輕撫。除此以外,我更愛流連左岸的咖啡館,尤其是二十世紀上半葉那些受文人墨客青睞的名店如花神(Café de Flore)、雙叟(Les Deux Magots)、多摩(Le Dôme Café)、丁香園(La Closerie des Lilas)、圓亭(Café de la Rotonde)等。

歲月匆匆,那些百年老店現已物是人非,昔日王謝堂前燕,早已不曉得飛到那裏去了,但咖啡館百年風華猶在,依舊充滿文藝氣息,予人無限聯想。新古典藝術樣式的天花牆壁,胡桃木或紅壇木色桌椅,再配上鍍金色鋼枝製成的樓梯扶手、傢俱配件、室內裝飾令店內顯得古樸典雅而不浮誇奢華,還有圍在店外的一兩排桌椅,令整間咖啡館多一分愜意閒情,少一分嚴肅拘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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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神咖啡館

每逢週末假日,咖啡館便會被大批慕名而來的遊客擠得水泄不通。幾乎每張咖啡卓上都會罷上一兩瓶美國入口的軟性飲料,一看見此番情景,便知山姆大叔的文化霸權真是無處不在!為避免左擠右,碰我會選擇在平日的下午,在遊人較稀疏時在咖啡館的一角消磨兩三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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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亭咖啡館

當獨個兒坐在咖啡館時,我當幻想能適逢期會見證那文采風流的年代。我渴望在花神看到薩特(Jean-Paul Sartre)與西蒙多娃(Simone de Beauvoir)坐而論道、探討哲學,在圓亭瞧見畢加索(Pablo Picasso)正在構思他下一幅作品或在丁香園目睹海明威和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高談闊論、醉酒當歌。因生不逢時而感到有點悵然若失之際,我想起《世說新語》一則故事來自我開解:話說某夜東晉士人王子猷思念友人戴安道,便令從人雪夜乏舟拜訪戴,到了戴家門口,卻令從人掉頭而去。從人問這是何故,王答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自我感覺最重要,見到與否又如何?當然,才子的境界深邃雋永,非我所能及,此番胡亂引用其言語,實屬穿鑿附,甚至有點狂妄自大。

扯遠了……

上世紀二十年代,巴黎左岸吹起一股文藝新思潮,富文化氣息的咖啡館四處林立,文化沙龍之風氣盛極一時,吸引無數年輕作家、藝術家、哲學家、知識分子到來追尋夢想。久而久之,咖啡館成為他們的聚會場所,左岸成為人文薈萃之地,左岸文化亦由此而生。到初前來逐夢那些年輕人,部份已漸露頭,部份仍寂寂無名。除了本文提及的海明威、費茲傑羅、畢加索,還有達利(Salvador Dalí)、艾略特(T. S. Eliot)、米羅(Joan Miró)、紐維爾(Luis Buñuel)等,若干年後他們將會在文化界大放異彩,「各領風騷數百年」。君可知多曠世巨作就是誕生於這些屹立於巴黎左岸的百年老店!

Left Bank_Saint-Germain-des-Prés_Les Deux Magots

雙叟咖啡館

年輕的文人雅士來到左岸定居、工作,過著反傳統的波希米亞生活,與同道中人一起切磋硏討哲學、文學、音樂、歷史等課題,他們來到左岸尋求靈感,企圖在傳統學院派的創作框架上取得突破。當然,在巴黎這五光十色、絢麗多姿的繁華都市,年輕人在努力創作之餘,夜夜笙歌,觥籌交錯是少不免的,男歡女愛更不在話下。他們可能要經歷窮困、失業、失戀,同時亦過著不羈、放縱、自由的生活。多年以後,海明威在《流動的饗宴》(A Moveable Feast)一書回憶巴黎的歳月寫道:「我們雖貧亦樂」(…we were very poor and very happy)。

Left Bank_Montparnasse_Le Dôme 06

多摩咖啡館

是喜,是悲;成也好,敗也好;不論年輕人高呼「春風得意馬蹄疾」、「今夕何夕,見此佳人」,還是慨嘆「古來聖賢皆寂寞」、「求之不得,輾轉反側」,這既是生活的體驗,同時亦是生命的歷練。著名藝術大師吳冠中先生以「風箏不斷線」來形容藝術,風箏可以任意飛翔,線總不能斷;藝術作品可以天馬行空,但不能離開生活。巴黎的經歷,對於他們的藝術生命而言,猶如幼蟲要成為翩翩彩蝶前必須先成蛹而後破出,是不可或缺的階段。

近年我國不少年輕音樂家在海外比賽屢屢奪魁。他們彈奏得出神入化,甚至是近乎完美無暇,這可能是他們自小每天苦練十數小時的成果。但水能戴舟,亦能覆舟,有評論指出中國音樂家普遍欠缺個人風格,我想這與他們整天困在室內苦練,缺乏正常社交活動、生活的體驗不無關係。如前所述,藝術也好,文學也好,是離不開生活的。樂譜是風箏,演奏家是放風箏者,風箏在空中如何飛翔,就要看手執輪線之人如可掌控了!

為了中國藝術發展也好,為了年輕人亦好,我不奢望中國有「左岸」,只冀望他們可以全面成長。

《咖啡館時光》系列文章
《左岸咖啡館》
《聖馬可廣場咖啡館》
《那些年,他們都在維也納咖啡館》
《趣談明治時代的咖啡店和西洋料理》
《繾綣華沙咖啡館》 

參考書目:
諾兒‧莉蕾‧費茲著。莊勝雄譯。《歐洲名人咖啡館,台北:太雅,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