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沙蕭邦博物館擁有大量有關蕭邦(Fryderyk Franciszek Chopin)的展品及史料,藏量之豐富,堪稱世界首屈一指 (延伸閱讀:《蕭邦與華沙》)。館内其中一件較引人注目之展覽品,乃法國才女喬治·桑(George Sand)的一綹秀髮。髮絲以油紙包裹存放入一個信封內,信封印有GF兩個子母,分別是喬治·桑與及蕭邦的名字縮寫。這件展品見證了二人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想當年,他們的愛情故事,轟動整個巴黎,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八卦新聞。直至今天,這段傾城之戀,依然餘音嫋嫋,不絕如縷,成為西方藝術史上最著名的戀情之一。

華沙蕭邦博物館其中一件較引人注目之展覽品,乃法國才女喬治·桑(George Sand)的一綹秀髮。這件展品見證了喬治·桑及蕭邦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喬治·桑原名奧洛亞·杜邦(Aurore Dupin),乃前波蘭國王奧古斯都二世(Augustus II the Strong)的後裔,她父親是一名法籍軍官,母親則平民出身。由於父親意外墮馬英年早逝,她自幼便由祖母撫養。她曾有過一段婚姻,並育有一對兒女。與丈夫分開後,兒女便由她照顧。
喬治·桑是法國浪漫主義(Romanticism)時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題材廣泛,包括小說、戲劇、文學評論、報章專欄等。當時法國社會並不接受女性作家,於是她改了「喬治·桑」這個男性化的名字。她經常一身男性裝束,昂首闊步,穿梭在巴黎大街小巷中。喬治·桑擁有烏黑光亮的披肩長髪,皮膚稍為黝黑,鼻樑直而略扁,橫眉大眼,談不上是美人兒。不過,她眼神凌厲,眉宇之間卻有一股英氣。她的嘴角經常抿着,眉頭微蹙,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彷彿在嘲笑周遭那個庸俗不堪卻道貌岸然的世界。這位女子不讓鬚眉,不僅文采出眾,思想更是前衛。她提倡男女自由戀愛,並鼓吹女權思想,為婦女爭取更多權利,後人認為她乃女性主義者(Feminist)先驅。她亦讚揚勞動階層,反對社會不公,被認為乃社會主義者。

這位女子不讓鬚眉,不但文采出眾,而且思想前衛。她提倡男女自由戀愛,並鼓吹女權思想,為婦女爭取更多權利,後人認為她乃女性主義者(Feminist)先驅。
喬治·桑交遊廣闊,其社交生活多姿多彩,不少文化界名人包括作家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詩人繆塞(Alfred de Musset)、畫家德拉克洛瓦(Ferdinand Victor Engene Delacroix)、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等皆成為她的良朋良知或裙下之臣。據說,她與鋼琴家李斯特(Franz Liszt)也曾短暫交往。李斯特後來愛上了瑪麗達古(Marie d’Agoult)伯爵夫人,便順水推舟把蕭邦介紹給喬治·桑認識。也有人認為是伯爵夫人感覺到這位才女的威脅而故意撮合她與蕭邦。
1836年10月,蕭桑二人在伯爵夫人舉辦的私人聚會認識。喬治·桑眼中,這位波蘭人氣質優雅,文質彬彬,身形瘦削,臉色略為蒼白憔悴,神情帶點哀傷憂鬱,比起風度翩翩、玉樹臨風的李斯特稍遜半籌。雖然如此,年輕音樂家那雙充滿睿智而又深不可測的眼眸,亦有迷人之處。當他即席彈奏時,其出神入化的一雙手,能夠化腐朽為神奇,他的彈奏如行雲流水,既讓萬籟甦醒,又令天地為之動容。短短數分鐘,娓娓訴說生命的起承轉合、人生的喜怒哀樂、愛情的甜酸苦辣。喬治·桑倚靠牆壁,手指挾著雪茄,徐徐吐出煙圈,凝視著蕭邦,並喃喃自語道:「天使降臨了!」她被對方的琴聲征服。然而,落花有意,流水卻無情。蕭邦對這位桑夫人的印象僅屬一般,還詢問身邊友人:「她是女人嗎?」
浪漫主義體現了人性的解放,作為那個時代數一數二的才女,喬治·桑堅持不懈追求完美的愛情。遇上蕭邦後,便認定對方是自己所執意尋覓的靈魂伴侶,決定不惜一切,展開熱烈追求。蕭邦起初對喬治·桑有點抗拒,後來他漸漸注意到這位奇女子的獨有魅力。知己難覓,知音難求,天才往往是寂寞的,而她才高八斗,文思敏捷,正好成為他的知音。蕭邦長期在外飄泊,思鄉情切,喬治·桑比他年長6歲,年輕的音樂家在其身上感受了久違了的母愛。有云:浮萍漂泊本無根,天涯遊子君莫問。想起祖國慘遭列強瓜分,山河破碎,天地雖大,自己竟無容身之處。每想到此處,便黯然神傷。眼前這位女子熱情似火,填補了這位鋼琴詩人內心的空虛寂寞。她的濃情蜜意,令他內心泛起了陣陣漣漪,漸漸向對方打開了心扉。1838年中,兩人發展為情侶。女追男,果真隔層紗?
1838年冬天,喬治·桑𢹂同兒女及蕭邦前往西班牙馬約卡島度假。不過,那個冬天又濕又冷,令到蕭邦染上了肺疾,不斷咳嗽。島上無知的村民以為他身染肺結核,害怕遭受傳染,便逼他們另覓住處,最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棄置的修道院作為落腳點。然而,由於日久失修,修道院缺乏供暖設備,每逢雨天,天花板又不停滴水。惡劣的居住條件,導致蕭邦病情加劇。喬治·桑既要照顧情人,又要為孩子上課,亦要打理衆人與起居飲食,好不忙碌。幸好,蕭邦的病情逐漸好轉,他多首著名的前奏曲(Prelude),就是在馬約卡島期間完成。後來,喬治·桑將該年冬天的經歷,寫成自傳式小說《那個冬天的馬約卡》。
喬治·桑在法國中部的諾昂有一幢別墅。從1839年到1846年的夏天,他們都會在此度假,秋天才返回巴黎。當身在巴黎,蕭邦就會忙著教琴、演奏、出席沙龍,事情接踵而來,根本沒有閒遐創作。諾昂遠離繁囂,風光明媚,不但讓這位鋼琴家好好調理身體,也讓他暫時放下俗務,專心作曲。自從與喬治·桑墮入愛河後,蕭邦如魚得水,既有愛情的滋潤,又得到情人的悉心照顧及事業上的支持。他不但步入創作高峰期,同時這也成為他人生其中一段最幸福的日子。
張愛玲說過:「時間,可以了解愛情,可以證明愛情,也可以推翻愛情。」時間,似乎是愛情的天敵。蕭邦與喬治桑這段轟轟烈烈的戀情似乎也不能免俗。二人想處日子久了,便發現彼此在背景、個性、價值觀皆有不少差異。蕭邦出身傳統保守天主教家庭,其個性溫柔靦覥、低調內斂。他只想全心全意投入音樂創作,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相反,喬治·桑則宛如一匹脫繮野馬,她特立獨行,狂傲不羈,不但積極參與社會運動,對世俗禮教更是嗤之以鼻。對於她的行事作風,蕭邦不以為然,兩人中間似乎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自1842年起,蕭邦健康漸走下坡。喬治·桑要照顧愛郎身體、教育子女、趕稿,忙得不可開交,應接不暇。1846年,她出版了小說《盧克齊婭·弗羅里亞尼》(Lucrezia Floriani),書中描述主人翁盧克齊婭與王子的一段戀情,王子不但體弱多病,剛好也比她小6歲。雖然沒有指明道姓,讀者都知道書中所指何人。那麼,身為當事人的蕭邦,不知有何感想?

蕭邦生前所彈奏的最後一架鋼琴,現存放在華沙蕭邦博物館。(圖片來源:Kocham Polske HK 情牽波蘭)
喬治·桑的家庭環境也這段感情更加復雜。如前所述,她育有一對兒女。兒子莫里斯(Maurice Sand)自幼欠缺了父愛,母親成為唯一依靠。他認為蕭邦的出現分薄了母親的愛,因而耿耿於懷。與此同時,自從喬治·桑與蕭邦成為戀人,後者自然難以避免地介入其家庭事務。對於莫里斯而言,他在家中的男性主導地位受到外來者的挑戰,故此感到不爽。這些原因使莫里斯與蕭邦相處不太和睦,喬治·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另一方面,蕭邦與喬治·桑女兒蘇蘭琪(Solange Sand)相處則非常融洽,音樂家擔當亦父亦友的角色。不過,隨著蘇蘭琪年紀暫長,她變得婀娜多姿、亭亭玉立,兩人的關係似乎發生微妙變化。他們變得愈加親密。喬治·桑看在眼裏,難免醋意大發,懷疑情人與女兒發生不可告人的戀情。彼此的關係自然更為緊張。
緣來緣去緣如水,花開花落終有時。1847年,蘇蘭琪接受雕塑家克莱辛格(Auguste Clésinger)的求婚,未料竟成為蕭桑二人決裂的導火線。話說喬治·桑極力反對婚事,認為男方純粹貪圖財產而求婚,對女兒並非真心。但蕭邦卻毫不猶疑站在蘇蘭琪那邊。喬治·桑知道後怒不可遏,認為蕭邦此舉乃對自己的背叛,毅然與其分手,為二人的戀曲劃上尾聲符號。

蕭邦最後的御所位於凡登廣場12號。
1848年3月,二人不期而遇。蕭邦告訴喬治·桑,她已成為外祖母,因為蘇蘭琪已誕下了女兒。言畢,鋼琴家便微微欠身,強忍心中激動,沿著樓梯徐徐往下走。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須臾,他實在按耐不住,想回頭和她聊一聊天。當時,蕭邦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一雙冷冰冰的手不停顫抖,膝蓋也不聽使喚,無力爬回上一層,於是吩咐僕人前往邀請喬治·桑下來短敘一番。這次偶遇乃雙方分手後首次見面,未料,這亦是他們的訣別。
蕭邦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1849年10月17日,他在巴黎凡登廣場(Place Vendôme)的寓所溘然辭世。彌留之際,陪伴在側的包括大姐路德維卡及蘇蘭琪。依照逝者遺願,醫生取出他的心臓,由路德維卡帶回波蘭安放,現時供奉在華沙聖十字教堂(St. Holy Cross Church)內。

蕭邦的喪禮位於馬德萊娜教堂舉行。
兩週後,馬德萊娜教堂(La Madeleine)舉行他的喪禮。當天,這座仿古希臘建築的立面懸掛上黑色絨布,絨布以銀線繡上蕭邦名子的縮寫FC。出席喪禮者超過3千人,由於出度者衆,未獲邀請者被拒於門外。同日,這位鋼琴詩人被葬於拉雪茲神父公墓(Père Lachaise Cemetery)。蕭邦的墓碑是一座繆斯女神雕塑,似在垂頭飲泣,而基座是他的側臉浮雕。兩者皆由蘇蘭琪丈夫克莱辛格制作。順便一提,蕭邦的左手及臉部模型也是他去世時由這位雕塑師負責。

蕭邦墓碑是一座繆斯女神雕塑,正在垂頭飲泣,而基座是他的側臉浮雕。兩者皆由克莱辛格制作。
在這個令人傷感的日子,喬治·桑並未露面。她生前銷毀大部分與蕭邦之間的書信,故此對於兩人交往之細節,後世所知有限。在昔日父權主義影響下,這位我行我素的女子自然受到不少非議,她的形象屢屢被醜化、扭曲、抹黑。不少作家往往斷章取義,認為蕭桑二人戀情告吹,是由女方一手造成,而蕭邦是單一受害者。多年後,某些女性主義作家企圖為喬治·桑平反,但他們往往矯枉過正。這些前塵往事之箇中情由,仍有待學者專家的努力,才可以疏理出較完整和客觀的脈絡。
不如,姑且讓一切前因後果、是非曲直隨風而逝、隨水而去吧。因為,自古以來,愛情就是一本難以算淸的賬簿。
延伸閱讀:《蕭邦與華沙》
參考書目:
保羅・齊迪亞著,韓絜光譯。《蕭邦的鋼琴與他的前奏曲》,台北:商周,2019。
Deters, Anna (2003) “Frederic Chopin and George Sand Romanticized," Constructing the Past: Vol. 4 : Iss. 1 , Article 6. http://digitalcommons.iwu.edu/constructing/vol4/iss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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