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已無李光耀(四)

1979年,新加坡政府推行講華語運動,鼓勵國民多用華語,少用方言。原因是靑少年在家和長輩用方言溝通,會防礙學校學習華語的成效。另一原因,是為低下階層的生計。李光耀發現,有不少華人低下階層,因英語能力欠佳,難以找到工作。若果不同方言被華語取代,所有華人能夠用華語溝通,這批人士較容易被僱主接受。為了推行華語,不少以方言為主的電視頻道被華語頻道取代,港劇必須改用華語配音。公務必須通過華語測驗方能晉升。市民在公共機構排隊等候,懂華語者可被優先處理。此政策引發極大爭議華人。華族人批評他扼殺了中華文化的多元性,是棄祖亡宗,非華族人則指責他是華語沙文主義。

自新加坡獨立後,李光耀決心將國家打造成花園城市。他發現新加坡樹木不如澳纽等國翠綠,便派遣専家,從國外引進超過8000種植物,嘗試在新加坡種植,最後選了約2000種。綠化環境遍佈全國各地,政府甚至規定,裕廊工業區(Jurong Industrial Park)內的工廠必須種植植物方能開始運作。

新加坡組屋政策有口皆碑。李光耀在回憶錄透露,他觀察到租賃的房屋保養維修差,因為住戶不會珍惜非自己擁有的物業,故此他決心推行居者有其屋計劃,政府出資興建房屋,並以低於市價售於永久公民。他同時認為,新加坡家庭擁有房屋,提高國民對國家歸屬感及認同感,父母才會同意兒子服兵役,是去捍衛自己家園而非富有家庭利益。

70年代中期,新加坡開發新市鎮,各個新市鎮都有保留土地以興建無污染工業工廠,僱用了大批家庭主婦。由於要照顧兒女,這批家庭主婦都無法到較遠的地區工作。新市鎮設置工廠,令她們在兒女上學時能夠在附近工廠上班,提高家庭收入。

李光耀深諳地緣政治之道,他認為維持區內各勢力平衡就是新加坡這小國的生存之道。70年代,他支持美軍出兵越南,以抑制激進紅色勢力蔓延東南亞。冷戰過後,他支持並協助美軍重返亞太區,維持區內穩定。不過,他反對美國企圖將自由、民主等價值觀輸入中國,認為中美關係緊張會為區內帶來不穩定因素。

自60年代起,李光耀尋求外商在新加坡設廠投資,主要遊說對象並非鄰近地區企業,而是捨易取難,把注意力集中歐美企業。鄰近地區如台灣及香港企業,主要是輕工業產業為主,但歐美企業較多為高增值或高科技產業,長遠增加新加坡工人的競爭力。外資在新加坡設廠,除了創造就業,同時亦保障國家安全,有西門子、加德士、惠普、菲利浦、蘋果電腦等巨企在當地設廠,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利益牽涉其中,對新加坡垂涎欲滴者也會投鼠忌器。

1978年,鄧小平復出後首次出國外訪選了新加坡。文革後中國大陸滿目瘡痍,鄧小平深以為憂,國宴上和李光耀談到中國改革問題,李光耀的話充滿睿智。他指新加坡的華人都是廣東、福建等地目不識丁,沒有田地的農民的後代。中國留守的都是達官貴人、文人學士、狀元的後代,因此,新加坡做到,中國會做得更好。

中國大陸門戶開放,近七成新加坡人為華裔,語言和文化和中國非常近似,因利成便,政府協助國內商人投資中國,並充當中國與西方企業接觸的橋樑。 90年代中期,新加坡與中國政府合作,發展蘇州工業園區,並開辦課程,每年培訓數千名來自中國的幹部。台灣自1971年失去聯合國席位,在外交場上四面碰壁。李光耀出訪台灣,為新加坡和台灣建立良好關係,更和蔣經國建立深厚友情。台灣協助新加坡鞏固國防並訓練士兵。李光耀是少數能夠同時得到海峽兩岸領導人信任的政治領袖,在其穿針引線下,第一次汪辜會談就是在新加坡舉行。

李光耀曾說:「我不在乎是否政治正確,我只在乎是否正確。」(I am not interested in being politically correct. I am interested in being correct.) 他推崇東方儒家思想,將勤勉、節儉、孝順、服從、有責任感、團體利益重於過人等價值觀作為其治國方針。新加坡以西方資本主義發展市場經濟,但李光耀認為香港放任式的市場經濟,容易造成貧富懸殊,與此同時,他又對西方福利主義不以為然,令到國民長期依賴國家,失去競爭力。他認為東西方歷史發展迥異不同、歷史發展文化價值觀大相徑庭,對於西方企圖將民主、自由等觀念強行加諸其他國家,他嗤之以鼻。他不認同美國總統選舉方法,因為如果由選民直接投票,容易選出沒有經驗的候選人出任總統。儘管被受批評,他依然固我。

《李光耀:新加坡賴以生存的硬道理》一書中,被問及希望歷史如何看待自己,李光耀如此回答:「到時我都死了,會有不同的聲音, 不同的看法, 但是我堅持我的立場。我做出了一些強硬的決定好把事情辦妥。 可能有些人不認同。 認為我太苛刻, 但是存亡關頭, 我一定要確保新加坡成功,就是這樣。到頭來,我得到了什麼?一個成功的新加坡。我付出了什麼?我的一生。」

俱往矣,世間已無李光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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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
李光耀著。《李光耀回憶錄 1965-2000》。新加坡:聯合早報,2000。
韓福光著。《李光耀:新加坡賴以生存的硬道理》。新加坡:海峽時報,2011。
李光耀著。《我一生的挑戰 新加坡雙語之路》。新加坡:聯合早報,2012。
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等著,林添貴譯。《去問李光耀:一代總理對中國、美國和全世界的深思》。台北:時報文化,2013。

世間已無李光耀(三)

前文提及李光耀從文化層面著手,他以英語為國家的工作語言,使新加坡成為兼容並包的社會,以吸引世界各地投資和人才。除了經濟因素外,語言選擇亦涉及深層的社會及政治問題。

1965年,新加坡被迫獨立,華族乃最大族群,華人佔總人口約百分之七十五,馬來人和印度人分別佔人口約百分之十四和百分之八。雖然華人佔人口大多數,但若果獨尊華語,容易予人口實,將語言問題政治化,誤以為政府推行華人至上的政策,種族衝突勢必加劇,後果不堪設想。以華語為工作語言會令馬來人和印度人不滿,同樣地,以馬來語或淡米爾語為主,也會招致其餘兩個民族不滿。因此,最公平的方法就是以英語作為工作語言,令華人、馬來人和印度人的子女都學習英語,令大家都有公平的競爭環境。

李光耀高度重視培養國民素質。除了推動英語成為工作語言,他同時鼓勵國民學習母語,從而了解自己民族的歷史文化,增加文化底蘊及文化認同感。他同時看到西方文化的不足。由於西方社會重視人權,年青人變得自我中心、好逸惡勞、沒有責任心、缺乏社團體意識。看到東方文化可以彌補西方文化的不足,他鼓勵國民透過學習母語,從而認識到自己民族的美德。他本人亦高度推崇華人儒家文化裏勤奮、節儉、謙虛、尊師重道、團體重於個人等優良素質。

為了生存和競爭,必先懂得英語。為了培養品德,也要學習母語。這就是推動雙語政策的最根本原因。

語言政策改革滋事體大,涉及種族問題,牽一髮則會動全身。若過份急進,企圖畢全功於一役,容易人仰馬翻,後果嚴重。因此,政府推行雙語政策時,小心翼翼,幾經跌跌撞撞,才取得成果。套用老鄧的名言,就是「摸著石頭過河」。

1966年,雙語政策剛開始推行,但校方可自行決定英語作第一或第二語言。若英語為第一語言,母語就是第二語言;反之,若選擇母語為第一,英語就必須成為第二。1987年,當英語成為主流,政府才統一全國上下,才完成英語為主,母語為輔。

南大的故事亦值得一書。前南洋大學(Nanyang University)本是一座以華語為主要教學語言的大學。1980年,該校收生質素每況愈下,畢業生英語能力差而不獲僱主雇用,李光耀有見及此,他在一片反對聲浪下力排眾議,將南洋大學和新加坡大學合併,成立新加坡國立大學(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後來成為南洋理工學院(Nanyang Institute of Technology),1992年,升格成為南洋理工大學(National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

寫到此,想起孟子的名言:「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此乃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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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已無李光耀(二)

1965年8月9日,新加坡被迫脫離馬來西亞聯邦,宣告獨立。事前李光耀曾四處奔走,企圖力挽狂瀾,無奈,時不利兮騅不逝,新加坡終被逐出聯邦。當日,李光耀在記者會上,一臉愁容,神情阻喪,眼淚數度奪眶而出。莫道男兒無淚時, 只缘未到傷心處。

新加坡是一處彈丸之地,國內市場規模小、缺乏天然資源、失業率高企、種族問題錯綜復雜,加上強鄰覬覦,求助無門,前景堪虞。李光耀意識到,新加坡的唯一出路,便是創造有利營商環境,吸引外商投資和優秀人才。要補充一點,上世紀60、70年代,誇國經貿合作不可和今天全球化年代同日而語,不少發展中國家領袖受到新殖民主義思想影響,抱著懷疑和𧫴慎態度對待已發展國家企業投資,認為這是西方國家對前殖民地的另類剝削。李光耀卻不同,他是一名務實的領袖,他自言不受意識形態,理論規條所約束。為了吸引外商投資,他推行一系列措施,包括免稅優惠、政府低息貸款、基礎建設投資、都市綠化。在動盪不安,國或國之間爾虞我詐,明爭暗鬥的60、70年代,新加坡的開放政策,是走在世界前端。

李光耀認為人力資源是競爭力的最重要因素,因此他視吸納人才為治國的根本。他參考美國的經驗,該國是移民國家,文化兼容並蓄,人才源源不絕湧入,這些人才為美國注入新觀念、新思維和新技術,提昇創造力,令其科技走在最前,因此美國總能夠從多次危機及其他國家挑戰下自強不息,從新崛起。古羅馬帝國也是因為可以招攬各國人才,才換來數百年的強盛。現代日本情況則相反,該國是個單一民族國家,幾乎不接納新移民,排他性極強。因此在90年代經濟泡沫破滅後,缺乏創新力量,一蹶不振,欲捲土重來但舉步維艱。新加坡和美國同樣是移民國家,沒有沈重的歷史包袱,沒有根深蒂固的文化認知,有條件包容各國種族、宗教和文化。李光耀注意到,美國的主要語言為英語,而英語又是世界語言,故該國能夠吸引各國曉得英語的菁英不斷流入。

為了吸引各國人才和外資,儘管曾引起極大爭議,李光耀大刀闊斧、不遺餘力推行英語為先,母語為次的雙語教育政策,在全國學校用英語授課,教育人民用英語溝通和思考,在不影響學習英語的情況下學習母語(華人學華語、馬來人學馬來語、印度人學淡米爾語)。

經過多年努力,雙語教育政策收到成效,新加坡成為以英語為第一語言的多元民族國家。外地人到新加坡,不僅能和本地人溝通,而且可以融入社會,故此人才流入,提高了國家競爭力。根據世界經濟論壇(World Economic Forum)所發表2014-15年全球競爭力報告,新加坡排名全球第二(香港第七,台灣第十四,中國第二十八)。

有一點值得一提,李光耀曾認為,中文(即華文)是中國的主要語言,外國人對中文感到艱深難學,且中國文化難以融入,因此中國不能似美國般吸納人才,影響科技創新,是中國經濟戰略的一大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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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已無李光耀(一)

二十世紀下半葉的後二戰時期乃國際史上一段風起雲湧、波譎雲詭的歲月。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當年在國際政壇上指點江山、呼風喚雨的風雲人物已一一退下人生舞台,李光耀乘鶴西去,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終結。不論世人愛他、恨他、敬重他或批撃他,稱他為建國總理或政治強人,不能否認他是一位劃時代的世界級政治領䄂。

李光耀在1959-1990年出任新加坡總理,他見證了東西方冷戰、石油危機、越戰、日本經濟泡沫爆破、蘇聯解體等國際大事,帶領新加坡這個物質匱乏,飽受內憂外患的蕞爾小島,從第三世界走向第一世界,地緣政治影響力更舉足輕重。

筆者相信時勢造英雄。特定的客觀歷史條件讓人展現才華、抱負或野心,是歷史選擇了他們,但個人的意志卻不能左右歷史前進的方向。好比河水流經石頭,濺起水花,但石頭僅能影響河水流速,不能改變其流向。即使林肯未能當選美國總統,奴隸制度早晚會被廢除。就算瓦特沒有發明蒸汽機,工業革命始終會發生。沒有孫中山、沒有黃興,滿清政府仍會退下歷史舞台。李光耀也是云云眾生其一,沒有他,亞洲經濟會照樣高速增長,東南亞諸國遲早會創立東盟,中國依舊會開放改革,但沒有李光耀,新加坡或許不會出現經濟奇跡,更遑論在近代史上佔一席位。新加坡的成就,筆者不敢斷言是否後無來者,但肯定在世界歷史的長河是前無古人。

儘管近日有關李光耀的評論或悼念文章如雨春筍,俯拾皆是,筆者仍手癢難耐,決定提起筆桿,用文字方式向他寥表敬意。

俱往矣,世間已無李光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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