繾綣華沙咖啡館

1683年7月,維也納城牆外旌旗招展,塵土飛揚,鎧甲閃爍,馬匹嘶鳴,號角四起,鑼鼓喧天,原來是奧斯曼帝國(Ottoman Empire)大軍兵臨城下。雙方隨即展開一場殊死相搏的攻防戰,戰場上槍林刀樹,火球橫飛,炮火轟隆,硝煙瀰漫,殺聲震天。與外隔絕的維也納人死守城池,數星期後他們面臨彈盡糧絕,防衛司令官斯塔海姆貝格(Ernst Rüdiger von Starhemberg)暗暗叫苦,無計可施下,派遣探子哥辛斯基(Jerzy Franciszek Kulczycki)打聽城外援軍動向。

哥辛斯基是波蘭人,他曾經以經商為作為掩飾,在奧斯曼帝國潛伏多時,不但操一口流利的土耳其語,言行舉止也無異當地人。某天,哥辛斯基穿著一身穆斯林服飾,偷偷潛出城外,路上他一面觀察奧斯曼的兵力部署,一面引吭高唱土耳其民謠,敵方士兵不防有詐。他在郊外遇到洛林公爵帶領的奧地利援兵,並將城內外情況如實告之。這位波蘭占士邦回到城內通風報信,維也納人知道救兵將至,士氣大振。

哈布斯堡皇朝首都維也納位處歐洲要衝,而且更是基督教國家抵禦穆斯林教徒的橋頭堡。一旦失守,整個歐洲也難以倖存,唇亡齒寒下,諸國派軍救援。9月,洛林公爵的援兵及波蘭國王揚三世·索別斯基(Jan III Sobieski)領導的歐洲聯軍共同出擊,將奧斯曼人擊退,取得大捷。

哥辛斯基因立下奇功而成為維也納人的英雄,更得到不少賞賜。揚三世讓他在敵軍遺留下的物質中,隨意選擇,作為勝利品。哥辛斯基選擇的物品包括一大堆咖啡豆。當時土耳其人已經有飲咖啡的習慣,但歐洲人卻一無所知,維也納士兵還以爲這堆褐色豆狀物乃駱駝飼料,因此乏人問津。然而,哥辛斯基久居土耳其,深知這批咖啡豆奇貨可居,於是他開了當地第一間咖啡館。咖啡館甫開張時,由於要開水沖泡的咖啡味道苦澀,不為消費者接受。有見及此,他在咖啡加入奶和糖,改良出不同味道的咖啡,結果大受好評。他不但將咖啡引入維也納,更無意中推廣了咖啡館文化。自此之後,咖啡便慢慢征服了歐洲,遍佈各地。維也納圍城戰結束後,一位波蘭國王拯救了歐洲,另一名波蘭特務成為英雄,更改變了歐洲人的飲食習慣。(延伸閱讀:《那些年,他們都在維也納咖啡館》)

1724年,哥辛斯基的祖國波蘭出現第一間咖啡館,地點是華沙,接著200年,咖啡館在全國遍地開花。社會人士無分階層、無分職業前往光顧。政府官員、貴族子弟、外國公使、商人、作家、哲學家、音樂家、畫家、演員、導演、記者、革命黨人、特務,均是常客。咖啡館成為文化沙龍、文學搖籃、新思潮孕育地、新聞中心,甚至是革命推手及間諜溫床。青年時代的蕭邦(Frédéric Chopin,延伸閱讀:《蕭邦與華沙》)也是華沙咖啡館的常客。

18世紀下半葉,波蘭慘遭普魯士、奧地利和俄羅斯三國瓜分,首都華沙被俄羅斯統治。民族主義者經常前在咖啡館互通消息,共謀大事。根據記載,革命黨人曾經在咖啡館內策劃1830年的一月起義(January Uprising)及1863年的十一月起義(November Uprising)。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知識分子發起名為「青年波蘭」(Młoda Polska) 的文化革新運動,咖啡館也充當文化交流場所及實驗場地,功不可沒。

沉醉在那美好年光(Belle Époque)的芬圍中,我期望《戰爭與和平》(War and Peace)的娜塔莎、《北與南》(North and South)的瑪嘉烈、《北非碟影》(Casablanca)的伊莎或印象派女畫家莫里索(Berthe Morisot,延伸閱讀:《馬奈:現代主義先驅》)捲入眼簾,姍姍地步入店內,坐在鄰桌的座位。

自學生時代,接觸西歐文學藝術較多,所以當我流連華沙咖啡館時,比起身處巴黎、威尼斯或維也納的咖啡館,往往少一分虔敬,卻多一分恣意。我不用掂量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或沙特(Jean-Paul Sartre)最愛的是哪個座位,也不用惆悵小約翰·史特勞斯(Johann Strauss II)或馬勒(Gustav Mahler)最常點的是哪款咖啡,更也不用猜度是否和歌德(Goethe)在欣賞同一道風景。坐在咖啡館內,我的勺子輕輕地攪拌咖啡,然後小心翼翼地端起杯子,馥郁的芬芳伴隨著蒸氣撲鼻而來,呡一口香醇的咖啡,無意之中闖入了歲月的星河。歲月如梭,花開花落,雲卷雲舒,在那個繁華璀璨,風雲激蕩的年代,多少的前塵往事,多少的花樣年華,多少的浅斟低唱,多少的輕狂歲月,皆融入那杯濃情化不開的咖啡中。我瞥見咖啡館的當眼位置,一名才華洋溢的作家在抑揚頓挫地朗誦新詩。在窗下的座位,有位手頭拮据的年青人從早到晚在埋頭寫作,他夢想得到出版社編輯垂青,將其散文集結成書。靠著牆的位置,數個滿腔熱血的青年正在面紅耳赤、激昂慷慨地討論時局。穿著白圍裙的年輕侍應正與吧檯座位的女顧客搭訕,對方是懷才不遇的劇場演員。由於劇場總監經常前來光顧,女演員便在此地等待對方出現,打算毛遂自薦。咖啡館較寧靜的角落,革命黨人在竊竊私語,策劃著某驚天動地之義舉。其實他們的一舉一動早已被當局監視,不遠處有位紳士裝束的男士,佯裝翻看報紙,原來他乃特務,緊盯著革命黨人⋯⋯

華沙曾遭受戰火蹂躪,不少百年咖啡老店已成孤帆遠影,消失在歷史的碧空盡頭,得以倖免的只有少數。

布里斯托咖啡館內散發古樸典雅的氣息,空間寬敞明亮,挑高的天花板、斜紋磚鋪地板、鍍金燈具、 淡黃的燈光、褐色木椅及沙發,令人感覺溫暖。

布里斯托咖啡館(Cafe Bristol)  於一間同名的飯店內上世紀初大量猶太民湧入華沙成為猶太文化重鎮,猶太裔的作家、知識份子、師及記常在咖啡館內互相交流切磋布里斯托咖啡館與華沙大學近在咫尺,自然成為這些文人學士經常聚首的場地二戰期間飯店被德軍徴用到了大戰末期,沙市幾乎被夷為平地,飯店倖於難,日後連同咖啡館新開張

布里斯托咖啡館內散發古樸典雅的氣息,空間寬敞明亮,挑高的天花板、斜紋磚鋪地板、鍍金燈具、 淡黃的燈光、褐色木椅及沙發令人感覺溫暖沉醉在美好年光(Belle Époque)的芬圍中,我期望《戰爭與和平》(War and Peace)的娜塔莎、《北與南》(North and South)的瑪嘉烈、《北非碟影》(Casablanca)的伊莎或印象派女畫家莫里索(Berthe Morisot延伸閱讀:《馬奈:現代主義先驅》)捲入眼簾姍姍地步入店內坐在鄰桌的座位。

布力基咖啡館(Cafe Blikle)位於車水馬龍的新世界大路(Nowy Świat)上。這家老牌咖啡館已經經營了5代,該店的冬甩乃本地人最愛,不少政經領袖曾是其座上客,當中包括芬蘭開國元勳曼納海姆(Carl Gustaf Emil Mannerheim) 。上世紀10年代,曼納海姆曾在華沙履行軍務,期間常來光顧,他最愛的食物是龍蝦奄列。咖啡館另一位名人顧客是前法國總統戴高樂(Charles André Joseph Marie de Gaulle)將軍。1920年,他協助波蘭人抵確蘇軍入侵,在華沙逗留期間,亦是咖啡館常客。1967年,戴高樂舊地重臨,該店特地以一款朱古力杏仁蛋糕招待,並命名為tort generalski czekoladowy (將軍巧克力蛋糕的意思),以茲紀念。

布力基咖啡館座椅是經典的索涅特(Thonet)曲木椅與及靠牆墨綠色沙發,牆壁上半部分是墨綠色,下半部鑲嵌上褐色護牆板,加上幽幽的燈光,氣氛有點兒沉鬱,令人想起該店一段滄桑的往事。

布力基咖啡館座椅是經典的索涅特(Thonet)曲木椅與及靠牆墨綠色沙發,牆壁上半部分是墨綠色,下半部鑲嵌上褐色護牆板,加上幽幽的燈光,氣氛有點兒沉鬱,令人想起該店一段滄桑的往事。

1939年第三代店東傑西·布力基(Jerzy Blikle)從軍,往前線抵抗蘇軍入侵。戰事結束後,他從前線徒步回到華沙,繼續經營祖傳的咖啡館。1944年,他收到消息,華沙軍民即將發動起義(延伸閱讀:《華沙的小孩雕塑》),解放首都。傑西攜同妻兒前往市外暫避,自己則每天騎自行車回到華沙打理咖啡館。起義期間,咖啡館沒法營業,他任職烘焙師養家糊口。大戰結束後,華沙處處斷垣殘壁,咖啡館也成為廢墟。傑西在瓦礫堆中找到地牢入口,他匍匐鉆入狹窄的通道,找到僅存的兩桶麵粉及兩桶果醬。當時他幾乎身無分文,這批食材成為其東山再起的資本。數年後,布力基咖啡館在原址重建開張。50年代,波蘭大量企業、商店被共產政府國營化。布力基咖啡館卻逃過一劫,因為該店有不少客戶乃政府官員及外國使館人員。雖然如此,傑西也是步步為營。官員會偶爾前來突擊檢查賬簿,只要數字稍有錯誤,店舖便會遭政府沒收。另外,在共產政權年代,商品由政府配給,咖啡館難以購入足夠食材。傑西想盡辦法張羅物資,他向顧客訂購果醬,又在特許商店*購買巧克力。某次,傑西因為買了15顆雞蛋而被拘捕扣查。總而言之,他一直是如履薄冰。皇天不負有心人,到了80年代,自由之風吹遍東歐,波蘭逐步走向開放,咖啡館也守得雲開見月明,業務蒸蒸日上。

華沙曾遭受戰火蹂躪,不少百年咖啡老店已成孤帆遠影,消失在歷史的碧空盡頭,得以倖免的只有少數。

華沙咖啡館故事多,有待你我共同發掘。

*此為政府授權經營的特許貿易商店,簡稱Pewex。共產時代,政府負債纍纍,物資貴乏,不少國民手上有美金。政府容許國民可以用美金在Pewex購入外國貨品。政府賺取外匯,國民又可以購買舶來品,一舉兩得。

《咖啡館時光》系列文章
《左岸咖啡館》
《聖馬可廣場咖啡館》
《那些年,他們都在維也納咖啡館》
《趣談明治時代的咖啡店和西洋料理》
《繾綣華沙咖啡館》 

特別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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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Cienski, Jan. Start-Up Poland: The People Who Transformed an Economy. Chicago: Chicago University, 2018.
https://culture.pl/en/article/the-spy-who-started-cafe-culture-a-secret-polish-history
https://culture.pl/en/article/cafe-culture-in-18th-century-poland

悲劇英雄米開朗基羅(八)

承接上篇,本篇繼續討論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di Lodovico Buonarroti Simoni)的不朽之作—《最後的審判》(Last Judgement)。

耶穌位於畫面中央偏上位置。傳統的宗教畫中,他總是瘦骨嶙峋,弱不禁風。在《最後的審判》中,他是以王者之尊重臨人間,米開朗基羅筆下,他卻是虎背熊腰、體格魁梧、滿身肌肉,外形如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海克力斯(Hercules)。他舉起右臂,眼神投向自己左下方那群作惡多端之人,下一刻宣判這班人的命運。這個姿勢,令我想起電視劇的包大人舉起手,拍打驚堂木,銳利的目光直視犯人,揚聲:「堂下聽判!」兩人動作有異曲同工之處。在他右邊的聖母,用憐憫的目光投向自己右下方那群獲得永生的善人。

耶穌位於畫面中央偏上位置。在《最後的審判》中,他是以王者之尊重臨人間,米開朗基羅筆下,他虎背熊腰、體格魁梧、滿身肌肉,外形如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海克力斯(Hercules)。(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圍繞在聖母與耶穌身邊的,大部分是信徒、殉道者、先知或聖經人物。上圖最左邊,蓄著鬍子,側頭望向耶穌的中年漢便是施洗者若翰(John the Baptist)。他常在約但河一帶,勸人悔改,替人施洗。聖經記載,若翰住在荒野中,過著窮人的生活,穿駱駝毛衣。畫中若翰披著的,就是他經文所述的那件駱駝毛衣。最右邊那位便是門徒聖彼得(Peter)。耶穌對他說:「我要把天國的鑰匙給你,凡你在地上所捆綁的,在天上也要捆綁;凡你在地上所釋放的,在天上也要釋放。」因此畫中他手執鑰匙,金色是天才的鑰匙,銀色是地上的鑰匙。彼得性情剛直性格,無論在這幅《最後的審判》還是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的《最後的晚餐》(Last Supper),他總是表情豐富,喜怒形於色。保羅身旁那位長鬚老者是耶穌十二使徒之一的聖保羅(Paul),紅色披風乃他的標記。耶穌為他取名彼得,是石頭的意思。

右邊那位是殉道者聖巴斯弟盎(Sebastian)。據說他被捆綁在樹樁,以亂箭所射,他左手握著那束箭,便是其標記。(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上圖左邊那一位聖巴拉削(Blaise)據說他在山林,與野獸爲伍,專門替窮人醫治喉疾,他也是羊毛加工者的主保聖人。《最後的審判》中,他左右手各執一把大梳子,便是羊毛加工工具。中間那一位彎下腰的女士乃聖女加大利納(Catherine of Alexandria)。她學富五車、能說會道,很多人都因為她而皈依了基督教,連皇帝的親信也决志接受領洗。臉上無光的皇帝容不下加大利納,下令以車輪將她輾死,豈料車輪剛碰到她就折裂,於是皇帝改判,將她處以斬刑。加大利納俯身舉起的便是那個折裂的車輪。右邊那位是殉道者聖巴斯弟盎(Sebastian)。據說他被捆綁在樹樁,以亂箭所射,他左手握著那束箭,便是其標記。

左右分別是聖勞倫斯(Lawrence)及聖巴多羅買(Bartholomew)。前者是早期教會執事,當年他被羅馬人放在烤架上活活烤死。他左肩背著的,便是一個烤架。後者是耶穌十二門徒之一,相傳他在印度傳教時,被暴徒剝皮而殉道。他手上提著的便是殉道時被割下之人皮。(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上圖位於左右的分別是聖勞倫斯(Lawrence)及聖巴多羅買(Bartholomew)。前者是早期教會執事,當年他被羅馬人放在烤架上活活烤死。他左肩背著的,便是一個烤架。後者是耶穌十二門徒之一,我在《達文西與《最後的晚餐》()一文曾提及過他。相傳他在印度傳教時,被暴徒剝皮而殉道。他手上提著的便是殉道時被割下之人皮,這張人皮正是米開朗基羅自己的自畫像。米開朗基羅也把自己的助手繪入畫中。那名站在聖巴多羅買身後的男子是弗朗切斯科·德·阿馬多雷(Francesco d’Amadore),又名烏爾比諾(Urbino),乃少數深得大師信任的助手。

上篇曾經提到,那些蒙恩的好人及被詛咒的惡人位於耶穌的右邊下與左下邊。原來根據聖經,右邊與左邊有不同意義。根據記載,一名大祭司曾經問耶穌是否上帝的兒子基督,耶穌回應︰「你說的是。然而,我告訴你們,後來你們要看見人子,坐在那權能者的右邊,駕著天上的雲降臨。」聖經詩篇云:「耶和華對我主說:你坐在我的右邊,等我使你仇敵作你的腳凳。」根據聖經,在末日的審判中,好人與惡人會分別列在耶穌右邊及左邊。因此,右邊代表耶穌的朋友,而這幅祭壇自然也忠於聖經。

仔細瞧瞧,那本惡人名冊比好人名錄更大更厚,畫家欲表達的訊息不必贅言。(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聖勞倫斯及聖巴多羅買下方有一組天使,正為慶祝耶穌君臨天下而吹奏凱歌。有兩名天使,各自端著一本書。此兩本乃生命冊,記錄著天下萬民的言行,一本記錄好人言行,叧一本記錄惡人言行。仔細瞧瞧,那本惡人名冊比好人名錄更大更厚,畫家欲表達的訊息不必贅言。畫面最上方左右兩邊各有一組天使(文章主題圖片),左面一組抱的是十字架,右面一組抱的是恥辱柱分別象徵好人及惡人。

畫面底部,看到一些已故者正從墓穴爬出來,匐匍前行。(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左下角就是那群平生多行善舉,可前往天堂之人。雲端上有些天使,正伸出手,把他們拉上天堂。享有永生之人更包括那些已離世之人,享有永生。畫面底部,看到一些已故者正從墓穴爬出來,匐匍前行。

最底部面目猙獰的綠色妖怪,是希臘神話中冥王的船夫卡戎 (Charon),負責將死者渡過冥河。畫中卡戎正揮動船槳,把船上的乘客趕下船。(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另一邊就是那班將會墜入地獄,接受懲罰之人。那些表情各異,有人哀嚎、有人呷吟、有入咆哮、有人呼冤。有些人企圖逃脫,雲端上的天使,揮拳揍向這些人的腦門,把他們打回地獄。最底部可以看見一位面目猙獰的綠色妖怪,他是希臘神話中冥王的船夫卡戎 (Charon),負責將死者渡過冥河。畫中卡戎正揮動船槳,把船上的乘客趕下船,他似乎厲聲道:「這裡就冥界,你們這些罪人,還不給我滾下船,準備去受折磨!」

試想,在那個沒有照片、電影、動畫、電腦繪圖的年代,當信眾步入禮拜堂,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觸目驚心的場面映入眼簾,人人難免心驚膽顫冷汗直流。他們自然乖乖的向上帝立誓,從此洗心革面,好好做神的僕人,以免將來在審判中被判入地獄。

18世紀80年代,大文豪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曾旅居義大利,他參觀了《創世紀》(延伸閱讀:《悲劇英雄米開朗基羅()《悲劇英雄米開朗基羅())及《最後的審判》大為讚嘆:「未去過西斯廷禮拜堂(Sistine Chapel),就無法瞭解人的能耐有多大。」連同拉斐爾(Raffaello Sanzio)在梵蒂岡宮(Palazzo Apostolico)繪製雅典學院(Scuola di Atene),此三幅名畫成為羅馬文藝復興的巔峰之作。

米開朗基羅將米諾斯的臉畫成塞西納的樣子,還安排兩條蛇招待他,一條纏著他的上半身,另一條咬其陽具!(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畫面右下角,那位長著一雙驢長朵怪物,是冥界判官米諾斯(Minos)。關於米開朗基羅筆下的米諾斯,還有一段趣事。當他將近完成《最後的審判》時,教宗保祿三世(Paul III)和掌禮官塞西納(Biagio da Cesena)一同參觀該祭壇畫。教宗非常滿意,不過塞西納卻認為它難登大雅之堂。米開朗基羅聽到,心裡有氣,於是他將米諾斯的臉畫成塞西納的樣子,還安排兩條蛇招待他,一條纏著他的上半身,另一條咬其陽具!塞西納嚇了大跳,他哭喪著臉,苦苦哀求保祿三世出面干涉。教宗調侃道:「如果你在監獄,我還有能力將你救出來。不過,你已經跌入地獄,只有上帝可以拯救你了。」

所以俗話要改一改:寧得罪小人與女人,莫得罪藝術家,小人和女人只會怨恨你一世,但藝術家卻令你遺臭萬年!

原本畫中人物都是全裸,不過這些裸體備受衛道之士批評、痛罵,認為是傷風敗俗。米開朗基羅不肯妥協,教宗唯有找來另一位畫家,為這些裸體的重要部位上加上衣物。

米開朗基羅冷眼旁觀,他心中冷笑,卻不發一言。他依然故我。

主題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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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奧地利中西部古城薩爾斯堡德語為Salzburg,salz 和 burg 分別是鹽及堡壘的意思。中世紀時期,薩爾斯堡主宰了附近地區的鹽業而盛極一時。蜿蜒嫵媚的薩爾茲河(Salzach)伴隨著悠悠時光緩緩流淌,掠過薩爾斯堡時向其輕輕揮手。薩爾斯堡舊城區在河的南邊。舊城內,迂迴曲折的大街小巷古意盎然,兩旁的巴洛克風格建築乃歷史遺留下來的瑰寶。巧奪天工、瑰麗堂皇的蕯爾斯堡主教堂是我最愛的教堂之一,它曾在戰爭中遭炸毀,現已重建。以白色為主調的教堂外觀象徵了聖靈的高貴、純潔、無瑕。音樂神童莫札特也是在這處領洗。

莫札特在薩爾斯堡渡過了一段鬱鬱不得志的時光。假若他知悉自己竟成了故鄕的標誌性人物的話一定會哭笑不得。

1765年1月,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在蕯爾斯堡出生,其出生地位於古城區格特萊第街(又稱糧食胡同) Getreidegasse 9號,乃一楝黃澄澄,樓高5層的建築。莫札特一家住在三樓,現已成為莫札特博物館。每天,博物館樓下黑壓壓的站滿了遊客,神童故居成為他們拍照留念或在社交媒體上「打卡」之地。

薩爾斯堡市內,以莫札特為名的商品琳瑯滿目、鋪天蓋地,還有以他命名的商店、咖啡店、餐廳、樂團、音樂學校、音樂節,連機場也稱Salzburg (W. A. Mozart) Airport,形容薩爾斯堡「遍地莫札特」也不為過。不過,莫札特似乎對薩爾斯堡沒有甚麼依戀,自從他25歲前赴維也納謀生後便幾乎沒有返鄕。事實上,當年他在薩爾斯堡渡過了一段鬱鬱不得志的時光。假若他知悉自己竟成了故鄕的標誌性人物的話一定會哭笑不得。

 

 

莫札特是老么,他父母共生了7個孩子。不過,只他和姐姐瑪利亞·安娜·莫札特(Maria Anna Mozart)最終長大成人,因此二人感情也特別要好。父親李奧波德·莫札特(Leopald Mozart)乃薩爾斯堡大主教教廷樂隊的小提琴手,後來晉升為作曲家及副團長,在歐洲也薄有名氣。得到父親遺傳,莫札特姐弟自幼便展露過人的音樂天賦,二人童年便到處巡迴演出。可惜,在父權思想所支配的傳統封建社會,姐姐只能成為社會制度鑄模下的產物,最後嫁為人婦,平凡一生,未能成為音樂家而留芳後世。是福?非福?這就無人知曉了。

眾所皆知,莫札特自幼便被公認為音樂奇才,3歲能記音律,5歲學習大鍵琴,6歲作曲。他的童年軼事令人津津樂道。某天,莫札特在維也納熊布倫宮御前獻奏,他在琴鍵被絨布所覆蓋下,仍然能夠輕鬆演奏,這「蓋布彈琴」的技藝竟毫無誤差,技驚四座。還有一次,首次會見約翰·克里斯蒂安·巴哈(Johann Christian Bach,音樂之父巴哈的兒子),對方將他抱在膝上,二人輪流彈奏,巴哈先彈一段,莫札特彈另一段,然後又到巴哈,如此這般。據說,二人的合作妙到毫巔,乍聽之下,還以為是一人在自個兒彈奏!

古語有云: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年幼時的過人天賦必非是將來成功的保證,此類例子如同汗牛充棟。在莫札特短短35年人生中,能夠在音樂史上綻放璀燦光芒,除了歸功其天賦才華及後天努力外,更重要是父母的栽培,尤其是父親。

古今中外,無數名人的成功離不開父母的循循善誘、諄諄教悔。發明家愛迪生(Thomas Edison)自幼充滿好奇心,凡事尋根究底。童年時,他忽發奇想:既然母雞可以孵蛋,那人是否可以依樣葫蘆?於是便找了一隻蛋,自己坐上去。老師知道後把他臭罵一頓。不過,母親非但沒有責怪愛迪生,反而毅然讓他退學,親自教導兒子,並在家中騰出空間,作為兒子的實驗室,鼓勵他去探索追求知識。這位慈母改變了他的一生。德國大文豪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父親是一名事務官,曾周遊列國。老歌德除了用心培養兒子讀書學習,還希望他有廣闊的視野和博大的胸懷。歌德年幼時,老歌德一有機會便帶他去郊外遊玩,並經常分享自己在外地的所見所聞,鼓勵兒子將來要到處闖蕩。歌德長大後也效法父親四處遊歷,令其受益匪淺。

蘇洵與及兒子蘇軾、蘇轍,一門三傑,人稱「三蘇」。後人所稱頌的唐宋八大家,他們蘇家竟然佔了三席。據說,童年的蘇軾蘇轍活潑好動,但不愛讀書,令蘇洵非常擔心。某天,他心生一計。當兄弟二人在院子嬉戲時,蘇洵便在院子的角落一邊看書一邊竊竊私笑。兩兄弟見狀便上前詢問父親,蘇洵假裝手忙腳亂把書本收起來,然後搖頭否認。蘇軾蘇轍兩兄弟心想書本一定有甚麼好玩的事情,他們經常趁父親不在書房時便看父親的藏書。漸漸地,二人便愛上了看書,更成為文學大家。蘇洵可謂用心良苦。

蘇洵為兒子取名也花盡心思。他在《名二子說》有詳細解釋。「轍」是車輪所壓過的痕跡,馬車的功勞與其毫不相干,若馬車遇上也不用負上責任。蘇洵瞭解二兒子低調內斂、沈實淡泊,取名「轍」寄寓他一生平安順利。至於「軾」是車廂內的橫木扶手。相比馬車其他部分,扶手不太顯眼,實而不華。但沒有扶手,馬車便不完整。蘇軾天才橫逸、豪邁奔放,蘇洵擔心兒子鋒芒畢露,招人嫉妒,替其取名「軾」就是要勸喻兒子收斂鋒芒,韜光養晦,方為安身立命之道。連起名字也如此費煞思量,可以想像,蘇洵對兒子的教育更加一絲不茍。

為了培育莫札特成材,老莫札特不但將自己所知傾囊相授,後來為了全心全意陪伴兒子,更放棄了自己的音樂事業。從6歲到25歲期間,莫札特在家人陪同下,頻密地出外演奏,短則數星期,最長達三年半,可以說他在外地時間比侍在薩爾斯堡還多,足跡所至,包括維也納、慕尼黑、法蘭克福、緬因茲、曼海姆、米蘭、羅馬、巴黎、倫敦。每次外遊,老莫札特都會安排兒子在皇公大臣及名門望族前獻奏,提升知名度,以便尋找理想工作。他也動用自己人脈,讓兒子認識不少音樂界的名人,拓寬其視野,並吸收各家之所長。前面提過的巴哈便是其一,他非常喜歡莫札特,後者從他身上也獲益匪淺。

莫札特與家人長期出遊並非毫無代價。首先,他們僱用車伕,租用馬匹馬車,再加上食宿,這是一筆大開銷。雖然莫札特一家算得上是中產,但多年的左支右絀,財政上難免捉襟見肘。另外,莫札特的年代,飲食、衛生及各項物質條件遠不如今天完善,長年累月的舟車勞頓,顛簸奔波,對健康也是一大考驗。莫札特曾一度病重,後來死裡逃生。他的母親就沒有那般幸運。1778年,22歲的莫札特與母親一同前往巴黎,她就是在當地病逝。十數年後,莫札特去逝時,也才35歲。這位作曲家的一生,既似驚濤拍岸,巍峨壯麗而曇花一現,又似那晨曦朝露來去匆匆卻璀璨奪目。近年有硏究指出,他是因爲吃了不潔的豬肉而患上旋毛蟲病而亡,個人認為,姑不論其直接病因,莫札特的英年早逝與其一生奔波勞碌不無關係。

莫札特的音樂,旋律優美,讓人舒適暢快、愉悅愜意,令人如沐春風、如浴冬陽。他的作品變化多端,時而綠野平川,時而奇峰突出;這一刻水光瀲灩,下一刻白浪滔天。莫札特個性熱情好客、樂觀豁達、開朗活潑,他的作品老少咸宜、雅俗共賞、歷久彌新。更重要他從小到大懷著純潔的童真,這份童真能夠為創作提供源源不絕的養份。因此,他靈感不斷,短短30多年人生,竟譜寫出愈600份作品,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童話家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及《小王子》(Le Petit Prince) 的作者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都有一顆純潔的童真。他們的作品是如此雋永動人。至於中國,自古文人的靈魂被禁錮在儒教的牢獄,個性難以抒展,創作力與創新力自然受到壓抑。那個童心不老初心不忘的蘇軾是個罕見的異類。

莫札特成年後仍是大孩子一名,這是因為他心中有愛,也因為長期有家人陪伴在側。借用一句西方諺語 Every coin has two sides,有正必有反。莫札特依賴性強,不太懂得照顧自己,更不善理財,晚年時債台高築。他的依賴性與其赤子之心乃一脈相承。不過,如果他成熟穩重而且又獨立自主的話,就不是我們認識的莫札特了。

多年前有一齣莫札特的傳記電影《阿瑪迪斯》(Amadeus),深入民心,更揚威奧斯卡,贏得最佳電影等8個獎項。此片是一部難得上乘佳作,但人物塑造卻與真實不符。電影裡的莫札特放浪形骸、玩世不恭,整日嘻皮笑臉。這位音樂神童固然淘氣愛玩,但他更是一位溫柔體貼、感情豐富、正直善良的音樂家。有一件事情可以反映他心思細膩。當年他母親在巴黎去逝,莫札特去信父親,信中含糊其辭,僅提及母親病危,讓父親先有了心理準備,然後再請好友布洛林(Joseph Bullinger)協助,將死訊轉告父親。透過這件事,其心細如髮表露無遺,與電影中那嘻嘻哈哈,沒半點正經的形象大相徑庭。

莫札特有寫信的習慣,他身後遺留了大量書信,從字裡行間流露其豐富情感及內心世界:

「我祈禱您會相信我良善的一面,而非聽信那些留言我是莫札特,是年輕且正直的莫札特。我曾犯的許多錯誤讓我學會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懂我的朋友便懂我⋯⋯若他們不懂我,說再多又有何用呢?當需要言辭、信件來澄清時就表示糟透了。」(1778年2月22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

「我認為沒甚麼行徑比欺騙一位真誠的女孩更令人可恥。」(1778年7月18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

「只有這些人我會稱他或她為朋友:無論何種處境下皆忠誠以對的人、日夜所思全是幫助友人幸福的人、以及激勵朋友、並盡己所能為他人帶來幸福的人。」(1778年12月18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

「容我懇請您繼續維持您珍貴的友情,並懇請您也接受我此生不變的情誼,我並以最赤誠的心向您許下永恆諾約⋯⋯一個不因失敗而喪失勇氣、總是信仰虔誠且信奉上帝的人,便是虔誠的基督徒和誠實之人,他也值得被真正的朋友珍惜並尊重⋯⋯」 (1778年8月7日,寫給布洛林,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

「我祝自己能見到您健康、長壽,這是我最大的喜悅與幸福。」(1781年11月16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

1773年,莫札特一家遷往市集廣場的新居。比起舊居,新居室內光線更明亮,空間也更寛敞,共8個房間,似乎他們一家經濟有好轉。

1773年,莫札特一家遷往市集廣場(Marktplatz)的新居。新寓所位於薩爾茲河北岸,與舊居僅數分鐘步程。這座故居也成為另一座莫札特博物館。比起舊居,新居室內光線更明亮,空間也更寛敞,共8個房間,似乎他們一家經濟有好轉。同年,莫札特同時也展開了教廷樂隊的工作。

不過,莫札特和僱主薩爾斯堡大主教相處並不和睦,而且經常出現爭執。主要原因是莫札特希望有更好的薪酬侍遇,而且有更加多發揮所長機會。可惜,那個年代,樂師的待遇不太高,身份地位如同僕人,唯僱主之命而從,他的要求不得要領。另一方面,莫札特經常前往外地演出,也令大主教大為惱火,畢竟,世界上沒有哪個僱主會喜歡僱員經常請假外出。更重要的是,莫札特年少就自然氣盛,他也是心直口快的性情中人,不懂察言觀色、投其所好,更不會拍大主教馬屁。二人矛盾逐漸加深。1777年,他辭去職務。在父親勸說下,兩年後莫札特重返樂團,不過他和大主教的緊張關係並未緩和,雙方裂痕難以修補,最後更勢成水火。

「在薩爾斯堡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或算哪號人物。我看似有頭有臉其實默默無聞。我的需求不多也不少,只希望得到一點尊嚴⋯⋯」(1778年10月15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該書將薩爾斯堡譯作「薩爾茲堡」)

「薩爾斯堡如今對我來說一文不值⋯⋯大主教完全無法合我意,因為他沒有給我期待且合意的待遇。」(1781年6月13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同上,薩爾斯堡譯作「薩爾茲堡」)

「第二次了,大主教以最粗俗的傲慢無禮對待我,我不吭一聲;然後我像是甚麼事都沒發生過,拿出一貫的熱忱為他演奏。我以為當他明白我服侍的誠意以及樂於取悅他的想法之後,事情就能有轉變,誰知他卻選出世上最刻薄的姿態,開始他那第三場滔滔不絕的辱罵。」(1781年6月13日,寫給父親,摘錄自《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

薩爾斯堡畢竟太小了,容不下這位音樂奇才的鴻鵠之志。1781年,風華正茂的莫札特決定掛冠而去,前往哈布斯堡皇朝(Habsburg Empire)首府維也納謀生,展開人生新一頁。

(有關莫札特在維也納的故事,請點擊《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參考書目:
莫札特著, 謝孟璇譯。《所見皆靈思的純真天才:莫札特書信選》,台北:八旗文化,2017。

《門外漢談音樂家》系列文章
《貝多芬的遺書》
《蕭邦與華沙》
《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相遇在佛羅倫斯──但丁與碧雅翠絲

聖瑪格麗塔教堂在巷子內,佇立了將近一千年。

佛羅倫斯舊城區內,房屋鱗次櫛比、街道錯落有致、巷弄縱橫交錯。在這座古城內,有一條尋常不過的狹窄巷子,聖瑪格麗塔教堂(Chiesa di Santa Margherita dei Cerchi)在巷子內,佇立了將近一千年。 

教堂的立面是由灰蒙蒙的磚塊所推疊成,入囗是挑高的木閘門,閘門就藏身在狹窄巷子內。此種佈局在古城區內比比皆是。如果沒有指示牌,你還以為門後是一座空置的大宅或棄置的倉庫,很容易與敎堂察身而過。這座其貎不揚的教堂內,封塵了一段令大文豪但丁(Dante Alighieri)刻骨銘心的往事。

但丁是西方文壇巨擘,地位能夠與其相提並論者,也僅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荷馬(Homer)、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等寥寥數人。他出身在佛羅倫斯一個貴族家庭。9歲的那一年,但丁在聖瑪格麗塔教堂遇上了碧雅翠絲(Beatrice Portinari)
 

自但丁看見碧雅翠絲第一眼,他已被對方深深吸引,久久不能忘懷。

碧雅翠絲出身在佛羅倫斯,年齡較但丁少一歲。她的家族為銀行世家,權傾一時,並有份資助聖瑪格麗塔教堂。自但丁看見碧雅翠絲第一眼,他已被對方深深吸引,久久不能忘懷。多年後,他在詩集《新生》(La Vita Nuova)中回憶這段行事:「這個時候,藏在心房裡最深處的生命精靈,開始激烈地顫動起來,就連微弱的脈搏也感覺到震動。一個比我更崇高的神進駐,凌駕我的一切所能。 

 
金庸小說《倚天屠龍記》中,楊不悔告訴張無忌,自己喜歡了他的殷六叔,她說:「無忌哥哥,我小時候甚麽事都跟你說,我要吃個燒餅,便跟你說﹔在路上見到個糖人兒好玩,也跟你說。那時候咱們沒錢買不起,你半夜里去偷了來給我,你還記得麽?」張無忌不禁有些心酸,低聲道:「我記得。」楊不悔按著他手背,說道:「你給了我那個糖人兒,我舍不得吃,可是拿在手里走路,太陽晒著晒著,糖人兒融啦,我傷心得甚麽似的,哭著不肯停。你說再給我找一個,可是從此再也找不到那樣的糖人兒了。你雖然后來買了更大更好的 糖人兒給我,我也不要了,反而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場。那時你很著惱,罵我不聽話,是不是?」張無忌笑著說自己忘記了。她接著道:「我的脾氣很執拗,殷六叔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糖人兒,我再也不喜歡第二個了。」

碧雅翠絲就是但丁的糖人兒。
 
9年後,但丁在河邊再次遇上碧雅翠絲。這時,女方正值碧玉年華,生得娉娉裊裊、蕙質蘭心。這次偶遇,令但丁乍驚乍喜。自遇上碧雅翠絲,對方的嫣然一笑、盈盈一督,令他魂牽夢繫。9年後嘎然而遇,但丁的一顆心噗通噗通的跳,霎時間,他有千頭萬緒不知如何整理,千言萬語也不知從何說起。儘管滿腹墨水,在心上人面前,但丁說話結結巴巴。碧雅翠絲與他寒喧數句之後,一笑而別。詩人在《新生》憶迹該次重逢:「她那令人眷戀的幾聲問候,我的憤世嫉俗煙消雲散。慈愛如火,在我心中燃起。如果有人問起,我會回答, 那是一份添上謙遜的愛意!」
 
如果說,每個男人心中都有一位沈佳宜,毫無疑問,碧雅翠絲就是但丁心中的沈佳宜。

3年後,碧雅翠絲下嫁他人,對方出身銀行世家,二人也屬門當戶對。奈何,紅顏薄命,婚後3年,她就因病去世,享年僅24歲。據記載,她被安葬在聖瑪格麗塔教堂。不過,有學者對此提出質疑,認為這只是他人一廂情願。

這座教堂顯得樸素無華,如同但丁那份純潔無瑕的愛。


姑不論真相如何,時至今日,
聖瑪格麗塔教堂已成為一座愛情聖地。教堂室內不算寬敞,四周光線不足,卻彌漫一片祥和,氣氛莊嚴肅穆。悠久的歲月替它添上脫落的牆壁、斑駁的列紋與褪色的台階。曾去過不少歐洲的教堂,相比之下,這處沒有多餘的裝潢,沒有栩栩如生的精緻浮雕、沒有絢爛奪目的彩繪玻璃、也沒有巧奪天工的穹頂或拱頂。這座教堂顯得樸素無華,如同但丁那份純潔無瑕的愛。這也許是教堂設計者用心良苦,希望信徒能夠聚精會神,在心無旁騖下向上帝禱告。

紀念牌旁邊有一竹籃,籃子裝滿了紙條。來訪者可以寫信給碧雅翠絲,以求願望成真。那些紙條全是給她的書信。

教堂牆壁上鑲嵌一塊紀念牌,標示碧絲下葬於此。紀念牌旁邊有一竹籃,籃子裝滿了紙條。原來這𥚃有一項傳統,來訪者可以寫信給碧雅翠絲,以求願望成真。那些紙條全是給她的書信。多年來,無數痴男怨女、苦命鴛鴦在此禱告,祈求愛情能夠修成正果。祭壇上搖曳的燭光正幽幽訴說著無數悲歡離合的故事。

十三世紀末葉,佛羅倫斯政治鬥爭異常熾熱,忠於教宗的黑黨與追求獨立的白黨水火不容。1301年,黑黨人士掌權,到處殘害異己,作為白黨人士的但丁被當局放逐,直到終老也未能回到故鄉。他在過著顚沛流離的日子期間,完成了鴻篇巨著《神曲》(La Divina Commedia)

此為冗筆。唐代詩人崔護那首《題都城南莊》膾炙人口,孟棨借題發揮,寫了一則動人的愛情故事。話說某年清明,詩人崔護獨自去城外郊遊,走到半路,看到一戶人家,便上前扣門,應門者竟是一位桃腮杏臉的少女。崔護自報姓名,向少女討了一杯水。片刻後,少女從屋內端了一碗水,遞給詩人。二人四目交投,互生情愫。崔護回到家後,念念不忘該名少女。翌年清明,他重回故地,但大門已緊閉,他感到悵然若失,便在木門上題了一首詩後離去,詩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數天後,他按奈不住,於是又回到那間農舍。到了門口,屋內竟傳出哭泣聲。崔護敲門,一位老翁應門而出,問道:「你是崔護嗎?」崔護說是。老翁哭著說:「自從去年和你見面後,便鬱鬱寡歡,茶飯不思,前幾天,我們回家後,女兒看到門口的題字便一病不起,不久便去世了。這都是讓你給害死的!」崔護悲慟不已,他走入屋內,但見少女躺在床上,早已斷氣。崔護不禁悲從中來,嚎啕大哭。須臾,奇蹟出現,少女緩緩張開雙眸,她竟然死而復生,後來更與崔護成了親,皆大歡喜。(順便一提,二十多年前,台劇《人面桃花》中,男主角馬景濤所飾演的就是這位崔護。

納蘭容若詩言:「人生若只如初見, 何事秋風悲畫扇? 」。有云往事並如煙,對但丁來說,一切依然歷歷在目,如同初見。伊人的倩影,早已鑲嵌在他心靈深處,留下了永恆烙印。多年後,但丁在《神曲》裡,寫下自己和碧雅翠絲的「結局」。不過,他所寫的,並非如同崔護和桃花少女的團圓式結局。
 
在小說中,但丁幻想自己無意闖入一處黑暗森林,他遇見羅馬詩人維吉爾(Publius Vergilius Maro),後者陪伴他通過地獄與煉獄。這時侯,碧雅翠絲出現了,並引領但丁進入天堂,令他獲得救贖。
 
文人生命中的漣漪、波瀾、驚濤,種種失意、考驗、苦難,往往化成他們的繆思女神,讓他們破繭而出。

白先勇赴美留學期間,受到異國文化的衝擊,加上思鄉情切,令到他的文學創作漸趨成熟。

錢鍾書在上海淪陷時期,渡過了一段艱辛歲月,啓發他寫成《圍城》這套經典名著。

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年輕失戀,以文字抒懷,寫了《少年維持的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這部曠世之作。(延伸閱讀:《少年歌德的煩惱》)

歐威爾(George Orwell)與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不約而同都經歷過西班牙內戰(Spanish civil War),二人將所見所聞,分別寫成《向加泰隆尼亞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及《戰地鐘聲》(For Whom the Bell Toes)兩部巨著。

但丁對碧雅翠絲的愛意,經過多年的昇華、發酵,愛人成了開啟天堂之門的天使,他自己獲得了救贖,《神曲》也得以茁壯成長。

少年歌德的煩惱

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是筆者最仰慕的作家之一。他是歐洲偉大的作家、詩人、劇作家、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歌德是文學泰斗,劃時代的智者,思想巨人,他比同時代的人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他洞察入微,感情豐沛,對人情世故有細膩透徹的描寫。除此之外,他筆鋒尖鋭,用字精闢,句句鏗鏘有力,字字擲地有聲,一針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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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的寢室位於三樓,他就是在此完成代表作《少年維特的煩惱》。

Großer Hirschgraben是法蘭克福市中心一條較為幽靜的街道,歌德出生地兼故居便座落於此。故居連地面樓高四層,巴洛克裝橫,雅緻不浮誇,華麗但不算奢華,每層都有寬敞的前廳,突顯主人家的氣派。對馬克思主義者而言,歌德一家應被歸納作資產階級或布爾喬亞(bourgeoisie)吧。地面樓層有會客廳、飯廳和廚房。一樓有音樂廳和中國風(Chinoiserie)會客廳。二樓是女主人房和歌德妹妹的房間,另有畫廊和圖書室,歌德父親在圖書室存放了超過二千本藏書。據說,歌德便是在二樓出生。

歌德的寢室位於三樓,他就是在此完成代表作《少年維特的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與及華文讀者較為陌生的《鐵手騎士葛茲·馮·貝爾力希傑》(Götz von Berlichingen)。同層還有關於歌德生平的展覽。最特別的展品是一座小型木偶劇場,木偶劇場呈深棕色,是歌德祖母所送。幼年的歌德喜歡和妹妹利用木偶劇場練習木偶劇,或觀賞木偶劇表演。劇場為歌德的小心靈打開一扇大門,宛若愛麗絲跌落夢幻世界,或如同大雄發現多拉A夢八寶袋寶物,引領他進入無窮無盡的文學世界,豐富絢爛的幻想樂園。可以說,這木偶劇場是他的啟蒙老師,是彌足珍貴的展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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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特別的展品是一座小型木偶劇場,幼年的歌德喜歡和妹妹利用木偶劇場練習木偶劇,或觀賞木偶劇表演。劇場為歌德的小心靈打開一扇大門,引領他進入無窮無盡的文學世界,豐富絢爛的幻想樂園,彌足珍貴。

故居充滿優雅的文化氣息,而且甚富生命力,仿若歌德一家人仍在此居住。在故居內四處參觀,你可能發現歌德在房間埋首寫作,或許可聽見妹妹的鋼琴聲。也許睢見男主人在畫室欣賞他的珍藏。在廚房裡,女主人正在吩咐傭人當天的工作。

1749年8月28日,歌德在家呱呱落地了。他外公曾出任法蘭克福市市長,父親是帝國議會議員。擁有如此家庭背景,可以想像,歌德從小便得到優良教育,對他日後的寫作之路,打下穩固基礎。歌德父親原本寄望兒子能夠成為律師,雖然歌德也完成法律課程,但他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是花在文學創作上。

1475年某天,意大利托士卡尼(Tuscany)有一名男嬰來到這個世界。原本父親期望兒子日後能成為律師,但兒子長大後醉心藝術,並成為了偉大畫家和雕塑家。他是文藝復興三傑之一的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di Lodovico Buonarroti Simoni)。

數百年以來,世界經歷多翻巨變,父母心卻從沒有改變,他們大都希望兒女讀醫科、讀法律,尋得一技之長。不過,多虧少年的歌德和米開朗基羅對夢想的堅持,才為後世留下那麼多觸動心靈、震撼人心的作品,此乃全人類之褔。

1772年,22歲的歌德前往韋茨拉爾(Wetzlar)的法院實習。在實習期間,他邂逅並愛上了夏綠蒂(Charlotte Buff)。可惜的是,夏綠蒂早已定了婚,加上在她父親眼中,歌德年紀尚輕而事業未成,並非理想的結婚對象。最後,這段感情無疾而終。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歌德也不能免俗,更何況他正處於血氣方剛之年。剛巧,他的一位朋友卡爾·耶路撒冷(Karl Wilhelm Jerusalem)為情所困而吞槍自殺。於是,他把自己和朋友的經歷二合為一,寫下了《少年維特的煩惱》這部傳世經典。

故事主人翁維特認識了美麗可人的綠蒂,奈何後者早已定有婚約,且其未婚夫阿爾貝特為一品行高品之人。綠蒂婚後,維特對其思念有增無減,飽受煎熬。三人的關係開始緊張,正直善良的維特不欲成為第三者,與其讓三人痛苦,他決定犧牲自己。他假稱要去遠足,向阿爾貝特借了手槍,然後自盡,悲劇收場。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據說,歌德失戀後透過寫作來抒發心中抑鬱,他化悲傷為力量,把絕望化成文字,從而擺脫自殺的念頭,可以說他「殺」了維特,從而救了自己。他將心中的失落、悲痛、鬱悶、哀傷統統傾瀉而出,如同「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根據愛克爾曼(Johann Eckermann)的《歌德對話錄》,晚年的歌德是如此形容《維特》這本小說:「這我和鵜鶘般用自己的心血飼成的一個生物,這本書是有著可用以供給十倍長的長篇小説那樣多的我的腦中的內面的東西,那樣多的感情和思想。自從此書出來以後我只再讀了一次,怕敢讀它。這統統是火箭!我想起來覺得可怖,我怕再體味這本書所由來的病態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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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中國風(Chinoiserie)會客廳。

文學作品,雖是創作,但不是憑空想像,而是透過人生各種經歴和體驗發酵而成的。如同歌德所言:「世間是廣闊而豐富的,人生是複雜的,所以決不會苦於沒有作詩的靈感。不過,詩都不可不是即興詩,也就是說,現實應該供給詩的誘因和材料。」詩也好,小説也好,皆是如此。人生的甜酸苦辣,生命的起伏跌宕,為作家提供靈感和題材,離開生活,也寫不了好作品。已故吳冠中先生曾以「風箏不斷線」的比喻來形容藝術,創作如同放風箏,可以天馬行空,可以任意飛翔。不過,線一定不能斷,線一旦斷了,風箏也沒有了。創作不可離開生活,否則沒有人有共鳴,就沒舍意思了。用同樣的比喻來形容文學創作也非常貼切。

有失必有得。愛情的挫折,就如同巨浪沖擊岸邊的岩石,濺起了靈感的浪花,成就了《維特》,也成就了歌德。

維特是西方文學世界的情痴,他用情之深,可以和羅密歐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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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父親在圖書室存放了超過二千本藏書。

中國文學中也不乏情種,賈寶玉和梁山伯肯定名列前茅,毋須爭辯。

金庸《書劍恩仇錄》的余魚同是武俠小說世界的第一情種。他是紅花會的十四當家,外號金笛書生,長得眉清目秀,儀表不凡。他暗戀十一當家洛冰,奈何對方早已是四當家文泰來妻子。某次,他按耐不住,擁吻了駱冰,內疚不已。後來,他為了拯救文泰來和紅花會眾兄弟而毀容,既救了兄弟,更重要是為了愛人,為了贖罪。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不僅小説內有情痴,現實世界也有。民國新月派詩人徐志摩,乃近代數一數二的情痴,無巧不成話,他同時也是金庸金大俠的表兄。徐志摩苦戀才女林徽因不果,唯有將愛昇華成最真摰的友情。他寫:「我將於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的詩固然浪漫,行為也驚世駭俗,連離世同樣一樣出人意表,石破天驚。某次,徐志摩身在南京,為了出席林徽因在北京的講座,特意從南京坐上中國航空公司的郵政專機,趕赴會埸。豈料,當日大霧遮天,飛機意外墜毀,詩人俏俏地走了。消息傳開後,蔡元培輓:

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
乘船可死,驅車可死,斗室裏臥也可死,死於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為畏途。

其實,形容徐志摩「談話是愛,舉動是愛,畢生行徑都是愛」也不為過。他是為愛而生,也是為愛而死。他深愛林徵因,最後也是為她而死,此乃天意,對詩人來說,也是死得其所。他那首感人的《偶然》便是為林氏而寫: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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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連地面樓高四層,巴洛克裝橫,雅緻不浮誇,華麗但不算奢華,每層都有寬敞的前廳,突顯主人家的氣派。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中國戲曲源遠流長,不少戲曲改編自民間故事或文學小說,有趣的是,相比西方悲劇,編劇總會將那些愛情悲劇改寫,男女主角歷盡艱辛,終於走在一起,大團圓結局。(《霸王別姬》是例外。)

唐代安史之亂,唐明皇逃出長安避難,一行人到了馬嵬鎮,士兵嘩變,殺了楊國忠,並要䝱皇帝處死楊貴妃。皇帝萬分捨不得,苦於無計可施,為平息眾憤,「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玉環慘遭賜死。清朝洪昇在《長相殿》中,結局化悲為喜。楊玉環死後,唐明皇悲痛欲絕,他的深情,感動了仙女,二人在月宮重逢團聚。(延伸閱讀:《茱麗葉之家沒有茱麗葉?》)

《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家傳戶曉,男女主角二人雖相愛,但門不當戶而不能廝守,抱憾而終,有劇作家寫兩人死後化身成鴛鴦蝴蝶,永遠在一起,哀怨中帶來安慰,也算是喜劇結局的悲劇。(延伸閱讀:《茱麗葉之家沒有茱麗葉?》)

元雜劇《西廂記》源自唐代詩人元慎的《會真記》,張生邂逅一女子,墜入愛河,但他始亂終棄,悲劇收場。《西廂記》中,結局改寫,張生和崔鶯鶯最後排除萬難,有情人終成眷屬。(延伸閱讀:《茱麗葉之家沒有茱麗葉?》)

《白蛇傳》原著故事裏,許仙和蛇妖白晶晶相戀,無奈人妖殊途,最後前者皈依佛門,後者被困雷鋒塔下。其後,劇本改寫,白晶晶被困多年後,她和許仙的兒子長大成人,高中狀元並拯救了母親,一家團圓。

西方愛情悲劇則俯拾即是,除了《維特》,還有《安東尼與克麗奧佩托拉》(Antony and Cleopatra)、《奧賽羅》(Othello)、《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波希米亞人》(La bohème)、《托斯卡》(Tosca)《蝴蝶夫人》(Madame Butterfly)、《茶花女》(La traviata) 等。何故中西有此分別?是編劇大發慈悲?是應觀眾要求?是為了寄喻好人必有好報?抑或是中華民族天性樂觀,深信不論日子如何艱難,總有艷陽高照的一天?

言歸正傳。《維特》一書中,歌德以細膩動人的筆觸、平易近人的文字、感人肺腑的故事、栩栩如生的人物感動了萬千年青讀者,一時洛陽紙貴,令歌德成為文壇最閃耀的新星。連拿破崙(Napoléon Bonaparte)也成為歌德的書迷,據稱,這位法國皇帝對《維特》愛不惜手,他領兵遠征時,也把小説帶在身邊。

縱然如此,該小說面世時,曾引起不少爭議。

中世紀以降,歐洲主要受教會和封建領主統治。十八世紀,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誕生,有識之士對統治者作出批判,認為神權主義和封建制度長久以來禁錮了老百姓思想和剝奪他們的權利。啟蒙運動鼓勵探索、求知、求真的精神,提倡理性、客觀、科學,同時宣揚自由、平等、博愛等思想,從而建立一個公義的社會。對於保守派人士,他們認為《維特》違反了傳統的宗教道德規條,視其為傷風敗俗。另一方面,理性主義者對此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小說不以為然。《維特》是兩邊不討好。

有人認為該小說開創了浪漫主義(Romanticism)文學的先河。所謂浪漫主義,既是啟蒙運動的延伸,也是其修正。浪漫主義繼承了啟蒙運動的精神,以人為本。不過,浪漫主義者認為,啟蒙運動支持者過份強調理性和客觀,忽略了人情的喜怒哀樂,因此,浪漫主義者從人的感情出發,追求世間的真善美。由於《維特》帶有濃厚的感情色彩,有後人認為它是浪漫主義文學的濫觴,更有人認為作者歌德是浪漫主義的先驅。有趣的是,晚年的歌德對浪漫主義是持否定態度,他認為古典的就是健康的,浪漫的就是病態的。也有人認為他是狂飆突進運動(Sturm und Drang)的代表人物,筆者知之不詳,未敢大放厥詞。

歌德是非常緬懷這段青春時光的。《對話錄》引述歌德的話:「我真正的樂趣是詩的冥想和創作。但這也是因為我外面的地位的關係不知多麽受了攪亂、限制,妨礙。倘使我離開公務遠一點,能夠更孤獨地過日子,那必定還要更幸福。就是作為詩人,也必定作了更多的事情罷。但在我寫了《葛茲》和《維特》之後不久,某一位賢人的話不得不在我身上被證實了。就是說:人一但做了有益於世間的事情,世間就不讓他再做那樣的事了。」

青春有淚水,也有歡笑。青春是苦澀,也是甜密。青春是有憾,但也是無悔。

有愛有恨,才算活過,才會喜歡《維特》,正如歌德所言:「被妨礙的幸福,被阻滯的活動,不被满足的欲望等等都不是某一特殊时代的缺陷,而是各个人的缺陷。所以若在一生中,沒有一次覺得《維特》是為他而作的人,那是很無聊的。 」

1776年,歌德獲薩克森-魏瑪-艾森納赫公國(Duchy of Saxe-Weimar-Eisenach)僱用,他離開故鄉,也告別了青春,啟程前往魏瑪(Weimar),開展人生新的一頁。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參考書目: 周學普譯,約翰.彼得.愛克爾曼(Johann Eckermann)著。《歌德對話錄》。台北:臺灣商務,1999。

聖馬可廣場的咖啡館

每次到訪歐洲,我必定造訪當地博物館。歐洲各大博物館藏品豐富,在館內走動,如劉姥姥入大觀園,目不暇給,令人咋舌,但動輒要花數小時參觀,令人疲憊,而且展出的古董寶物如百貨公司櫥窗上陳列的商品,稍欠生命力。

咖啡館則不同。我最愛去那些歷史悠久的咖啡館,它們是活生生的文化古跡,踏入店內仿若走入時光隧道,再加上環境舒適,令人心情愉悅。咖啡館如陳年佳釀,在店裡不僅可享用一杯齒頰留香的咖啡或香醇四溢的紅茶,更可感受過去人和事留下的遺香。在咀嚼香滑柔軟的奶油蛋糕或美味可口的香草冰淇淋同時,還能品味那封塵歳月剩下的餘韻。靈魂如躺徉在悠悠歷史長河中,得到滋潤。

咖啡館源於奧斯曼帝國(Ottoman Empire)統治下的土耳其,隨著咖啡豆傳入歐洲各地後,咖啡館也陸續開設。據說歐洲(不計橫跨歐亞兩州的奧斯曼帝國)第一間咖啡館出現在意大利威尼斯(另一説法是奧地利維也納)。由於位處地中海東端,威尼斯充當了東西方貿易樞紐,戰略位置極其重要,威尼斯共和國也盛極一時(延伸閱讀:《威尼斯共和國的興衰》)。威尼斯商人聲名遠播,他們揚帆下海,四處尋找商機,既是商人,更是冒險家。當時,威尼斯共和國和土耳其經貿關係密切,商人經常來往兩地。威尼斯商人將咖啡豆帶回本土,並開設咖啡館,成為西方咖啡文化的濫觴。

自此,咖啡館如雨後春筍,在歐洲各地開設,吸引社會不同人士光顧。貴族子弟、青年才俊、商人、詩人、思想家、學者、作曲家、歌手、畫師、記者、報館編輯、革命黨人、名媛淑女、交際花,甚至間諜,都成為咖啡館的常客。

顧客會在咖啡館內看書、閱報、寫信、抽煙、下棋、聽音樂、討論時務。心理學家佛洛伊特(Sigmund Freud)也常在維也納的蘭特曼咖啡館(Café Landtmann)為病人診症。簡單而言,咖啡館是重要的娛樂社交場所。咖啡館還傳出不少風流韻事,據說,從前的社會名流愛躲在某間廂房和情人幽會,同享魚水之歡,共渡雲雨巫山。

不單如此,在歷史前進的過程中,咖啡館的角色不容忽視。在物質短缺、資訊匱乏之年代,它們是新聞情報中心、也是某曠世名作或名曲的誕生地、又是學識交流的沙龍、甚至是孕育新學術思潮的溫床及新人文主義的傳播地等等。在十七、十八世紀時,咖啡館提供了公共空間,讓學者、知識分子,互相硏討、辯論、交流,後來更催生了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歷史應記一功。

St Mark's Square 09

廣場被拱廊圍起,歲月悠悠,牆面已褪色剝落,但更具真實感,無損廣場的莊嚴宏偉。

威尼斯聖馬可廣場(Saint Marco’s Square)氣勢雄渾,可以媲美世上任何一座廣場。高聳入雲的鐘樓乃廣場的地標,廣場東側的拜占庭式聖馬可大教堂(Saint Mark’s Basilica)立面上,那美輪美奐的浮雕和鍍金鑲嵌成的繪畫震懾人心。哥德式的總督府位於廣場東南方,面向大運河,仿似在炫耀當年共和國總督的無上權威。廣場被拱廊圍起,歲月悠悠,牆面已褪色剝落,但更具真實感,無損廣場的莊嚴宏偉。

廣場上有兩間老字號咖啡館,自十八世紀開業至今,見證了威尼斯的盛衰。

St Mark's Square_Caffè Quadri 05

墨綠地毯、暗黃牆壁、大理石桌面,再加上牆上的油畫,芬圍舒適愜意。

1775年開業的夸德里咖啡館(Caffè Quadri)位於廣場北側的拱廊下。墨綠地毯、暗黃牆壁、大理石桌面,再加上牆上的油畫,芬圍舒適愜意。白天時,店面的玻璃令透入的陽光變得柔和,是讀書寫作的好地方。難怪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是這裏的熟客,華格納(Richard Wagner)也常在此創作歌曲。瞧見有人在此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寫作,總會想此人或許是未來的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或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St Mark's Square_Caffè Florian 07

咖啡間內設有大理石桌面、紅絨椅背、胡桃木色地板,古典雅緻。牆壁以金色為主調,為洛可可式,並鑲嵌了精緻的油畫和大玻璃鏡,加強空間感,裝潢瑰麗,富氣派,如袖珍版的凡爾賽宮鏡廊。

斜對面的佛羅里安咖啡館(Caffè Florian)歷史更悠久,自1720年創業至今,據說是現存最古老的咖啡館之一,曾接侍的名人包括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拜倫(Lord Byron)、狄更斯(Charles Dickens)、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史德汶斯基(Igor Stravinsky)。店內由數個互相貫穿的咖啡間組成。咖啡間內設有大理石桌面、紅絨椅背、胡桃木色地板,古典雅緻。牆壁以金色為主調,為洛可可式,並鑲嵌了精緻的油畫和大玻璃鏡,加強空間感,裝潢瑰麗,富氣派,如袖珍版的凡爾賽宮鏡廊。佛羅里安是文化藝術界人士的聚會場所,後來孕育聞名世界的威尼斯雙年展。

當時,威尼斯和奧地利哈布斯堡皇朝(Habsburg Empire)關係緊張。夸德里由奧地利人投資設立,吸引了不少親奧派人士光顧。而本土派則自然前往對面的佛羅里安,可謂楚河漢界、壁壘分明。歲月如梭,一切派系之分、政見之爭早已付諸笑談中,但佛羅里安和夸德里這兩間咖啡館,仍在廣場南北兩側,互相較勁拉客,它們各自在店外設有露天座位,並有樂手演奏助興,從白天到華燈初上,再到三更時分,方始結束。這兩間百年老店,如同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di Lodovico Buonarroti Simoni)及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這對宿敵,難分高下,又宛若《傲慢與偏見》(Pride & Prejudice)裡的歡喜冤家,伊利莎白(Elizabeth)與達西(Darcy),令人莞爾。

在威尼斯渡假時,迎來了十數年難逢的熱浪,白天,酷陽高照,暑氣蒸人。到了夜幕低垂,天氣漸涼,坐在佛羅里安的露天座位,享受這星光熠熠的夏夜。

St Mark's Square_Caffè Quadri 01

1775年開業的夸德里咖啡館(Caffè Quadri)位於廣場北側的拱廊下。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是這裏的熟客,華格納(Richard Wagner)也常在此創作歌曲。

穿著白色西服的侍應趾高氣揚、雄姿英發,僅用五指毋須掌心,便能單手托起戴滿食品飲料的銀盤,筆直著身子走動自如,煞是瀟灑。站在露天座位表演台上最前方乃一名中年女子,是樂團的小提琴手,她不但技法純熟,其身體語言也別有動感節奏感,既有金庸《笑傲江湖》藍鳯凰的風騷,更具備梁紅玉擊鼓退金兵的氣勢,牽動了現場氣氛,並引來不少途人圍觀。

佛羅里安樂團演奏的樂曲種類繁多,古典名曲、古典流行曲、舞曲、電影配樂、民謠等。樂韻悠揚,每曲演奏完畢,台下掌聲如雷鳴,不到半响,對面夸德里也傳來掌聲,很快,又輪到佛羅里安這邊鼓掌。掌聲歡呼聲在兩邊不斷交替,此起彼落,相映成趣,如同擂台上兩名武術高手,你一拳我一腿,互不相讓。

當晚座無虛席。有耳鬢斯磨的情侶,也有共聚天倫的一家老少。鄰桌一對老夫婦,或許這兒是他們初次約會的地方。忽然,台上奏起一曲《茉莉花》,微感詫異,何故會演奏這支蘇州民歌,正納悶之際,有五六名中國妙齡女子走到台前,高聲獻唱,原來是她們要求點奏。她們歌聲嘹亮動人,如同黃鶑出谷,看似是音樂學院的學生,贏得全場觀眾拍手喝采。不久之後,台上奏起小約翰·施特勞斯(Johann Strauss II)的《藍色多惱河》(Blue Danube),十數名顧客隨著音樂起舞,樂也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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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羅里安咖啡館(Caffè Florian)歷史更悠久,自1720年創業至今,據說是現存最古老的咖啡館之一。

廣場的星光和音樂令人讉綣,差不多到三更時分,台上奏上一曲Time to Say Goodbye,方才曲終人散。

這晚,感受到意大利人的熱情。常言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同氣侯地理環境,影響人的身體特徵、文化、個性。歐洲南部得天獨厚,陽光充足,難怪意大利人奔放、浪漫、率性、無拘無束、愛自由、愛生活。不過,任何事情都有正反兩面,生活太美好容易令人懶散松懈、欠危機感、欠上進心。

近年,意大利、希臘、葡萄牙、西班牙等歐洲國家深陷財政窘境,此四國皆位於歐洲南部,是巧合嗎?抑或事出有因?

 

《咖啡館時光》系列文章
《左岸咖啡館》
《聖馬可廣場咖啡館》
《那些年,他們都在維也納咖啡館》
《趣談明治時代的咖啡店和西洋料理》
《繾綣華沙咖啡館》 

參考書目:
諾兒‧莉蕾‧費茲著。莊勝雄譯。《歐洲名人咖啡館,台北:太雅2007

波希米亞的明珠—布拉格

德國大文豪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曾經形容捷克首都布拉格是世界皇冠上最珍貴的寶石(Prague is the most precious stone in the crown of towns.)

Old Town_Clock Tower View_Tyn Church 03

舊城區似乎未經任何規劃,不同年代、風格、色彩、大小、線條、高低的建築將市中心廣場團團包圍。令人詫異的是,建築群不但沒有顯得雜亂無章,反而在互相輝映襯托下,舊城區的整體美感得以昇華,仿如原野上百花競放,嫣紅姹紫下之自然美景。

多年前我負笈英倫,趁冬日休課期間,暫時拋下塵世俗務,與友人同遊布拉格。時光荏苒,距今已是一紀之遙,但至今仍歷歷在目,記憶猶新。我們抵達布拉格,在酒店放下細軟,第一個目的地就昰舊城區,一抵達舊城區,我頓時愛上了布拉格。城區裡的教堂、市政廳、宮殿、劇院、天文樓、火藥塔,石路,歷史文化沈澱,宛若時光凝固色彩繽紛,恍如去到童話世界,目不暇及,令人樂而忘返。

有別於巴黎市中心都市規劃所強調建築的工整對稱,舊城區似乎未經任何規劃,不同年代、風格、色彩、大小、線條、高低的建築將市中心廣場團團包圍。令人詫異的是,建築群不但沒有顯得雜亂無章,反而在互相輝映襯托下,舊城區的整體美感得以昇華,仿如原野上百花競放,嫣紅姹紫下之自然美景。

廣場有一鐘樓,登上鐘樓頂鳥瞰舊城區,看到那醉人美景,頓時呆了。冬日暖陽斜灑,與色彩絢麗的廣場建築交纏,色彩眩目,如同視覺盛宴,令人如痴如醉。層層疊疊的磚紅色屋頂形成一片紅海,與藍天白雲交融,相映成趣。穿梭那街頭巷尾是另一樂也,在鐘樓下古城巷內,明明「山窮水覆疑無路」,轉瞬間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一處老房子戶外庭院忽然映入眼前。此外,在舊城廣場某角落咖啡店內,細品紅茶醇香,觀賞廣場四週之絢麗多姿、靜聽鍾樓之鐘聲妙𩐳,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River Vltava View 09

抬頭遠眺對岸,那巍峨壯麗的哥德式聖維特教堂昂然挺立在小山丘上的城堡區,尖塔高聳入雲,突顯其神聖不可侵犯。教堂從多個世紀以前就一直鳥瞰山下的布拉格城,在悠悠歳月中守護她。

從舊城區信步往西就會抵達伏爾塔瓦河(Vltava)。此川流不息的長河,既非「滾滾長江東逝水」之氣勢磅礡,亦不像「黃河之水天上來」般氣吞天下,而是宛若溫柔慈祥的母親,孕育了波希米亞的璀璨文化。抬頭遠眺對岸,那巍峨壯麗的哥德式聖維特教堂(St Vitus Cathedral)昂然挺立在小山丘上的城堡區,尖塔高聳入雲,突顯其神聖不可侵犯。教堂從多個世紀以前就一直鳥瞰山下的布拉格城,在悠悠歳月中守護她。教堂往下看,那櫛比鱗次、色彩斑斕的老房子從山丘伸延到伏爾塔瓦河河邊,侊如歡欣跳躍的音符,令到四處洋溢輕鬆愉悅的氣氛。詩詞畫意的河邊風景卷入眼簾,令人心曠神怡,寵辱皆忘。

橫跨伏爾加河的查理斯古橋(Charles Bridge),連繫了舊城區與對岸小城區。多年來,管他風吹雨打,滄海桑田,這道古橋樑依舊屹立不動,與斯立夫民族的堅韌不屈源出一脈。橋上三十座精雕細琢的石像,不知目睹多少人的悲歡離合,更不知見證了多少朝代的興衰交替。我渴望這道橋是永無盡頭的,無奈事與願違,明明是緩步而行,卻似疾步而飛。世上所有美好事情總是轉瞬即逝,走畢橋後,依依惜別、無限眷戀。来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在橋上,我情不自禁啍起了史麥塔納(Bedrich Smetana)的《我的祖國》(My Fatherland)第二樂章,旋律浪漫動人,猶如向聽眾娓娓道出了伏爾加河那波瀾壯闊、風雲激蕩的歳月。德弗乍克(Antonin Dvorak)的《新世界交響曲》(From the New World)也是我非常鐘愛的捷克交響樂曲,尤其是第二樂章,作曲家悠悠鄉愁溢於言表,處處流露出相思眷戀之情。正是:「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每次聽畢這兩首交響詩,都覺餘音裊裊,繞樑三日,「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講到音樂,不可不提布拉格與莫札特(Wolfgang Mozart)之不解淵源。當年音樂神童在維也納陷入事業低潮,相反,他在布立格卻深受愛戴。後來他在布拉格完成了歌劇唐喬凡尼(Don Giovanni)並在當地首演,盛況空前。後來莫札特逝世,布拉格為他舉行了彌撒,萬人追悼。難怪他生前曾感慨地道:「知我者布拉格也」,可見布拉格人是莫札特的知音。

記得某名人曾說過建築是凝固的音樂,音樂是流動的建築。在我心目中,布拉格的建築是最扣人心弦的凝固音樂,波希米亞的音樂是最感人心脾的流動建築。比起南歐人的熱情奔放,捷克人顯得沈默寡言,但從對建築和音樂的品味和追求來看,他們骨子也是浪漫多情的。

捷克向來都是命途多舛,地理上屬歐洲中心,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強敵覬覦從未休止。捷克曾被哈布斯堡皇朝(Habsburg Empire)統治達四百年,一次世界大戰後好不容易才宣告獨立。可惜1938年被德軍入侵,對方迅雷不及耳,兵不血刃就佔領了布拉格。同樣事情又發生在1968年,這次輪到蘇軍。同樣地,對方如入無人之境,布立格轉瞬間便淪陷了。兩次被入侵,市民都沒有激烈抵抗,反正打不過就不如不打,保留實力再伺機而動。由於沒有遭遇槍林彈雨,布拉格古城幾乎絲毫無損。

Old Town_Klementinum 07

捷克向來都是命途多舛,地理上屬歐洲中心,向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強敵覬覦從未休止。

另一邊廂,1944年,捷克的鄰國波蘭,地下軍在華沙起義,企圖從德軍手中奪回首都。起義軍「寧為肉碎,不作瓦存」,激烈火拼下,不但「壯士一去兮不復返」,華沙古城慘遭摧毀,最終更被夷為平地,僅餘一大片斷垣殘壁。由於布拉格人的「無為」,布拉格這珍貴的文化遺產得以保留。

捷克人不僅天生浪漫,更天生一副傲骨。在強敵當前,捷克人既不慷慨就義或拼個魚死網破,亦沒有擺出阿諛諂媚或搖尾乞憐的姿態,而是以沉默作拒絕,以忍耐作抵抗,除此以外,他們堅韌不屈地更進行長期抗爭。捷克作家克拉瑪(Ivan Klima)在《布拉格精神》(英譯: The Spirit of Prague)一書中描述知識分子如何透過地下集會、地下硏討會、出版地下刊物,用筆桿子極權政府進行鬥爭。1989年,天鵝絨革命爆發,人民終於得嘗所願,推翻專制政權。捷克人可以自己當家作主,擁有自己的民選總統和國會。1968年,布拉格在沒有抵抗下被蘇軍佔領,差不多30年後,又幾乎沒有流血情況下重投布拉格巿民懷抱。兩次「變天」都幾乎沒有傷亡,此例在歷史上屬鳯毛麟角,堅韌,忍耐、克制、樂觀、理性、睿智,缺一不可。

1990年5月,捷克走向民主自由後第一次舉行布拉格之春音樂節。開幕演奏會極富劃時代意義意義。演奏樂章是洋溢愛國情懷的《我的祖國》,而且更由流亡海外達四十年的名指揮家庫比利克(Rafael Kubelik)負責揮棒指揮,象徵國家擺脫專制統後重獲新生。演奏完畢全場站起掌聲雷動,聽眾情緒高漲,慷慨激昂,喝采之聲此起彼伏,久久不止。他們不僅聽了一場悠揚悅耳,觸動心弦的演奏,更聽到自己民族在歷盡災劫後重新站起的勝利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