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華沙蕭邦博物館擁有大量有關蕭邦(Fryderyk Franciszek Chopin)的展品及史料,藏量之豐富,堪稱世界首屈一指 (延伸閱讀:《蕭邦與華沙》)。館内其中一件較引人注目之展覽品,乃法國才女喬治·桑(George Sand)的一綹秀髮。髮絲以油紙包裹存放入一個信封內,信封印有GF兩個子母,分別是喬治·桑與及蕭邦的名字縮寫。這件展品見證了二人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想當年,他們的愛情故事,轟動整個巴黎,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八卦新聞。直至今天,這段傾城之戀,依然餘音嫋嫋,不絕如縷,成為西方藝術史上最著名的戀情之一。

華沙蕭邦博物館其中一件較引人注目之展覽品,乃法國才女喬治·桑(George Sand)的一綹秀髮。這件展品見證了喬治·桑及蕭邦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喬治·桑原名奧洛亞·杜邦(Aurore Dupin),乃前波蘭國王奧古斯都二世(Augustus II the Strong)的後裔,她父親是一名法籍軍官,母親則平民出身。由於父親意外墮馬英年早逝,她自幼便由祖母撫養。她曾有過一段婚姻,並育有一對兒女。與丈夫分開後,兒女便由她照顧。

喬治·桑是法國浪漫主義(Romanticism)時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題材廣泛,包括小說、戲劇、文學評論、報章專欄等。當時法國社會並不接受女性作家,於是她改了「喬治·桑」這個男性化的名字。她經常一身男性裝束,昂首闊步,穿梭在巴黎大街小巷中。喬治·桑擁有烏黑光亮的披肩長髪,皮膚稍為黝黑,鼻樑直而略扁,橫眉大眼,談不上是美人兒。不過,她眼神凌厲,眉宇之間卻有一股英氣。她的嘴角經常抿着,眉頭微蹙,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彷彿在嘲笑周遭那個庸俗不堪卻道貌岸然的世界。這位女子不讓鬚眉,不僅文采出眾,思想更是前衛。她提倡男女自由戀愛,並鼓吹女權思想,為婦女爭取更多權利,後人認為她乃女性主義者(Feminist)先驅。她亦讚揚勞動階層,反對社會不公,被認為乃社會主義者。

這位女子不讓鬚眉,不但文采出眾,而且思想前衛。她提倡男女自由戀愛,並鼓吹女權思想,為婦女爭取更多權利,後人認為她乃女性主義者(Feminist)先驅。

喬治·桑交遊廣闊,其社交生活多姿多彩,不少文化界名人包括作家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詩人繆塞(Alfred de Musset)、畫家德拉克洛瓦(Ferdinand Victor Engene Delacroix)、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等皆成為她的良朋良知或裙下之臣。據說,她與鋼琴家李斯特(Franz Liszt)也曾短暫交往。李斯特後來愛上了瑪麗達古(Marie d’Agoult)伯爵夫人,便順水推舟把蕭邦介紹給喬治·桑認識。也有人認為是伯爵夫人感覺到這位才女的威脅而故意撮合她與蕭邦。

1836年10月,蕭桑二人在伯爵夫人舉辦的私人聚會認識。喬治·桑眼中,這位波蘭人氣質優雅,文質彬彬,身形瘦削,臉色略為蒼白憔悴,神情帶點哀傷憂鬱,比起風度翩翩、玉樹臨風的李斯特稍遜半籌。雖然如此,年輕音樂家那雙充滿睿智而又深不可測的眼眸,亦有迷人之處。當他即席彈奏時,其出神入化的一雙手,能夠化腐朽為神奇,他的彈奏如行雲流水,既讓萬籟甦醒,又令天地為之動容。短短數分鐘,娓娓訴說生命的起承轉合、人生的喜怒哀樂、愛情的甜酸苦辣。喬治·桑倚靠牆壁,手指挾著雪茄,徐徐吐出煙圈,凝視著蕭邦,並喃喃自語道:「天使降臨了!」她被對方的琴聲征服。然而,落花有意,流水卻無情。蕭邦對這位桑夫人的印象僅屬一般,還詢問身邊友人:「她是女人嗎?」

浪漫主義體現了人性的解放,作為那個時代數一數二的才女,喬治·桑堅持不懈追求完美的愛情。遇上蕭邦後,便認定對方是自己所執意尋覓的靈魂伴侶,決定不惜一切,展開熱烈追求。蕭邦起初對喬治·桑有點抗拒,後來他漸漸注意到這位奇女子的獨有魅力。知己難覓,知音難求,天才往往是寂寞的,而她才高八斗,文思敏捷,正好成為他的知音。蕭邦長期在外飄泊,思鄉情切,喬治·桑比他年長6歲,年輕的音樂家在其身上感受了久違了的母愛。有云:浮萍漂泊本無根,天涯遊子君莫問。想起祖國慘遭列強瓜分,山河破碎,天地雖大,自己竟無容身之處。每想到此處,便黯然神傷。眼前這位女子熱情似火,填補了這位鋼琴詩人內心的空虛寂寞。她的濃情蜜意,令他內心泛起了陣陣漣漪,漸漸向對方打開了心扉。1838年中,兩人發展為情侶。女追男,果真隔層紗?

1838年冬天,喬治·桑𢹂同兒女及蕭邦前往西班牙馬約卡島度假。不過,那個冬天又濕又冷,令到蕭邦染上了肺疾,不斷咳嗽。島上無知的村民以為他身染肺結核,害怕遭受傳染,便逼他們另覓住處,最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棄置的修道院作為落腳點。然而,由於日久失修,修道院缺乏供暖設備,每逢雨天,天花板又不停滴水。惡劣的居住條件,導致蕭邦病情加劇。喬治·桑既要照顧情人,又要為孩子上課,亦要打理衆人與起居飲食,好不忙碌。幸好,蕭邦的病情逐漸好轉,他多首著名的前奏曲(Prelude),就是在馬約卡島期間完成。後來,喬治·桑將該年冬天的經歷,寫成自傳式小說《那個冬天的馬約卡》。

喬治·桑在法國中部的諾昂有一幢別墅。從1839年到1846年的夏天,他們都會在此度假,秋天才返回巴黎。當身在巴黎,蕭邦就會忙著教琴、演奏、出席沙龍,事情接踵而來,根本沒有閒遐創作。諾昂遠離繁囂,風光明媚,不但讓這位鋼琴家好好調理身體,也讓他暫時放下俗務,專心作曲。自從與喬治·桑墮入愛河後,蕭邦如魚得水,既有愛情的滋潤,又得到情人的悉心照顧及事業上的支持。他不但步入創作高峰期,同時這也成為他人生其中一段最幸福的日子。

張愛玲說過:「時間,可以了解愛情,可以證明愛情,也可以推翻愛情。」時間,似乎是愛情的天敵。蕭邦與喬治桑這段轟轟烈烈的戀情似乎也不能免俗。二人想處日子久了,便發現彼此在背景、個性、價值觀皆有不少差異。蕭邦出身傳統保守天主教家庭,其個性溫柔靦覥、低調內斂。他只想全心全意投入音樂創作,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相反,喬治·桑則宛如一匹脫繮野馬,她特立獨行,狂傲不羈,不但積極參與社會運動,對世俗禮教更是嗤之以鼻。對於她的行事作風,蕭邦不以為然,兩人中間似乎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自1842年起,蕭邦健康漸走下坡。喬治·桑要照顧愛郎身體、教育子女、趕稿,忙得不可開交,應接不暇。1846年,她出版了小說《盧克齊婭·弗羅里亞尼》(Lucrezia Floriani),書中描述主人翁盧克齊婭與王子的一段戀情,王子不但體弱多病,剛好也比她小6歲。雖然沒有指明道姓,讀者都知道書中所指何人。那麼,身為當事人的蕭邦,不知有何感想?

蕭邦生前所彈奏的最後一架鋼琴,現存放在華沙蕭邦博物館。(圖片來源:Kocham Polske HK 情牽波蘭)

喬治·桑的家庭環境也這段感情更加復雜。如前所述,她育有一對兒女。兒子莫里斯(Maurice Sand)自幼欠缺了父愛,母親成為唯一依靠。他認為蕭邦的出現分薄了母親的愛,因而耿耿於懷。與此同時,自從喬治·桑與蕭邦成為戀人,後者自然難以避免地介入其家庭事務。對於莫里斯而言,他在家中的男性主導地位受到外來者的挑戰,故此感到不爽。這些原因使莫里斯與蕭邦相處不太和睦,喬治·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另一方面,蕭邦與喬治·桑女兒蘇蘭琪(Solange Sand)相處則非常融洽,音樂家擔當亦父亦友的角色。不過,隨著蘇蘭琪年紀暫長,她變得婀娜多姿、亭亭玉立,兩人的關係似乎發生微妙變化。他們變得愈加親密。喬治·桑看在眼裏,難免醋意大發,懷疑情人與女兒發生不可告人的戀情。彼此的關係自然更為緊張。

緣來緣去緣如水,花開花落終有時。1847年,蘇蘭琪接受雕塑家克莱辛格(Auguste Clésinger)的求婚,未料竟成為蕭桑二人決裂的導火線。話說喬治·桑極力反對婚事,認為男方純粹貪圖財產而求婚,對女兒並非真心。但蕭邦卻毫不猶疑站在蘇蘭琪那邊。喬治·桑知道後怒不可遏,認為蕭邦此舉乃對自己的背叛,毅然與其分手,為二人的戀曲劃上尾聲符號。

蕭邦最後的御所位於凡登廣場12號。

1848年3月,二人不期而遇。蕭邦告訴喬治·桑,她已成為外祖母,因為蘇蘭琪已誕下了女兒。言畢,鋼琴家便微微欠身,強忍心中激動,沿著樓梯徐徐往下走。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須臾,他實在按耐不住,想回頭和她聊一聊天。當時,蕭邦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一雙冷冰冰的手不停顫抖,膝蓋也不聽使喚,無力爬回上一層,於是吩咐僕人前往邀請喬治·桑下來短敘一番。這次偶遇乃雙方分手後首次見面,未料,這亦是他們的訣別。

蕭邦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1849年10月17日,他在巴黎凡登廣場(Place Vendôme)的寓所溘然辭世。彌留之際,陪伴在側的包括大姐路德維卡及蘇蘭琪。依照逝者遺願,醫生取出他的心臓,由路德維卡帶回波蘭安放,現時供奉在華沙聖十字教堂(St. Holy Cross Church)內。

蕭邦的喪禮位於馬德萊娜教堂舉行。

兩週後,馬德萊娜教堂(La Madeleine)舉行他的喪禮。當天,這座仿古希臘建築的立面懸掛上黑色絨布,絨布以銀線繡上蕭邦名子的縮寫FC。出席喪禮者超過3千人,由於出度者衆,未獲邀請者被拒於門外。同日,這位鋼琴詩人被葬於拉雪茲神父公墓(Père Lachaise Cemetery)。蕭邦的墓碑是一座繆斯女神雕塑,似在垂頭飲泣,而基座是他的側臉浮雕。兩者皆由蘇蘭琪丈夫克莱辛格制作。順便一提,蕭邦的左手及臉部模型也是他去世時由這位雕塑師負責。

蕭邦墓碑是一座繆斯女神雕塑,正在垂頭飲泣,而基座是他的側臉浮雕。兩者皆由克莱辛格制作。

在這個令人傷感的日子,喬治·並未露面。她生前銷毀大部分與蕭邦之間的書信,故此對於兩人交往之細節,後世所知有限。在昔日父權主義影響下,這位我行我素的女子自然受到不少非議,她的形象屢屢被醜化、扭曲、抹黑。不少作家往往斷章取義,認為蕭桑二人戀情告吹,是由女方一手造成,而蕭邦是單一受害者。多年後,某些女性主義作家企圖為喬治·桑平反,但他們往往矯枉過正。這些前塵往事之箇中情由,仍有待學者專家的努力,才可以疏理出較完整和客觀的脈絡。

不如,姑且讓一切前因後果、是非曲直隨風而逝、隨水而去吧。因為,自古以來,愛情就是一本難以算淸的賬簿。

延伸閱讀:《蕭邦與華沙》

參考書目:
保羅・齊迪亞著,韓絜光譯。《蕭邦的鋼琴與他的前奏曲》,台北:商周,2019。
Deters, Anna (2003) “Frederic Chopin and George Sand Romanticized," Constructing the Past: Vol. 4 : Iss. 1 , Article 6. http://digitalcommons.iwu.edu/constructing/vol4/iss1/6

圖片鳴謝:
Kocham Polske HK 情牽波蘭

 

《門外漢談音樂家》系列文章
《貝多芬的遺書》
《蕭邦與華沙》
《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貝多芬的遺書

我是音樂的門外漢,樂理、樂器皆一竅不通。不過,偶爾賦閒在家時,也會開啓音響,讓家中迴蕩著古典音符。無他,附庸風雅矣。
 
單憑音樂而論,貝多芬並非我最喜愛的古典音樂家,卻是我最佩服的一位。
 
17701217,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在德國波昂呱呱墜地。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祖籍並非德國而是佛蘭德地區(Flanders,今比利時西部及荷蘭南部),其家族的姓氏中有一「范」(van)字而非「馮」(von)字,前者是該地區常見的姓氏,而後者則屬德國貴族所專有。
 
貝多芬出身音樂世家,袓父是宮廷樂師,父親是唱詩班成員,因此他自幼便接受音樂薰陶。貝多芬父親一心想把兒子栽培成材,不辛的是,父親脾氣暴躁,而且有酗酒習慣,他經常在半夜時分將貝多芬叫醒,迫他彈奏鋼琴,只要兒子稍有出錯便對他拳打腳踢。縱然如此,貝多芬對音樂的熱情絲豪不減。
 
1787年,貝多芬動身前往維也納向莫札特學師,待了不足兩星期,便因家鄉傳來母親病危的噩耗而怱忙趕回家。最後母親藥石罔效而離世,成為他一生都無法彌補的傷痛。
 
1792年,貝多芬再次前往維也納。維也納是哈布斯堡皇朝(Habsburg Empire)的帝都,也是音樂的聖城。那個年代,維也納好比音樂界的好萊塢,任何新晋音樂家能夠在維也納打響名號,其事業也會向前邁進一大步。1795年,貝多芬在維也納舉行人生第一場音樂會,好評如潮,令他聲名鵲起,工作也接踵而來。
 

那個時代,西方音樂正經歷前所未有的巨大轉變。以往音樂家主要為貴族世家與教會團體服務,而音樂則以悠揚悅耳的宮廷旋律與及莊嚴華麗的教堂聖詩為主流,這段時間被稱為古典時期(Classical Period)。十八世紀末以降,貴族開始沒落,資產階級堀起,音樂也走入了尋常百姓家而變得大衆化、世俗化,普羅大眾也成為音樂會的捧場客。十九世紀初,受到啓蒙運動(Enlightenment)影響,人們嚮往自由、平等、博愛,人間真善美受到頌揚。這個時期,聽眾層擴闊了,音樂變得更多元化,音樂踏入浪漫時期(Romantic Period)。用現代語來說,音樂市場正面對「結構性轉變」。相比古曲主義強調結構嚴謹工整,浪漫時期更注重情感的表達,而且題材也更豐富。古典時期,音樂家收入主要自皇室貴族,到了浪漫時期,音樂家成了自雇人士,他們要靠公開演出或出售作品版權為生。貝多芬的音樂有强烈的感情元素,善於表達人生的喜怒哀樂,富感染力,容易引發聽眾共鳴。他又勇於創新,作品也非常多元化。他活躍之時,西方音樂正從古典時期過渡到浪漫時期,這場「結構性轉變」令他如魚得水,他成為樂壇承先啟後的代表人物,也可謂時勢造英雄。

人有旦夕禍福,正當貝多芬意氣風發之際,命運跟他開了一個大玩笑。他居然患上耳疾,其聽覺逐漸減弱,到後來幾乎完全失聰。對一名音樂家而言,世間沒有比此更荒謬、更殘酷的事了。對於貝多芬如此心高氣昂、持才傲物之人,這更是致命的打擊。

貝多芬害怕會遭聽眾摒棄、嘲笑,他感到沮喪、失落、不安與焦慮。在旁人眼中,他的行為舉止也顯得怪異。與他交談時,他總是答非所問、支吾以對。身邊的朋友也發現,貝多芬對聲音的敏感度驟然下降,不論清脆的笛子聲或牧羊人的響亮歌聲,他也毫無反應,如同充耳不聞。更糟糕的是,他彈奏時也經常犯錯。他耳疾的傳聞不踁而走。貝多芬變得脾氣暴躁、不可理喻,歇斯底里。由於惶恐不可終日,他逐漸離群索居,絕跡於大小社交場合。

1802的夏天,貝多芬來到維也納近郊的海利根施塔特(Heiligenstädt)。當年這裡是以溫泉而聞名的小鎮,那個年代的人相信溫泉水能醫百病。貝多芬租下了一座農莊暫居,他打算在此靜心休養一段時間,並冀望泉水能令耳患有所好轉。
 
無奈,蒼天不從人願,他的耳疾不但未有改善,而且每況愈下。
 
我們難以聯想貝多芬是如何度過他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時光。當夜䦨人靜,明月當空,窗下那搖曳的燭光,看似贏弱不堪,只有孤影和他作伴。他滿腔抑鬱,念天地悠悠,有可以與誰共鳴?在萬念俱灰下,他寫了一份遺書,並打算了結生命。後人將其命名為海利根施塔特遺書(Heiligenstädter Testament)。當時,無人知曉他曾寫過此份遺書。要到1827年貝多芬逝世後,助理在整理他的遺物時,才發現這份封塵而久的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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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䦨人靜,明月當空,窗下那搖曳的燭光,看似贏弱不堪,只有孤影和他作伴。他滿腔抑鬱,念天地悠悠,有可以與誰共鳴?在萬念俱灰下,他寫了一份遺書,並打算了結生命。後人將其命名為海利根施塔特遺書(Heiligenstädter Testament)。

 

當年貝多芬在海利根施塔特的居所被稱「海利根施塔特遺書之家」(Heiligenstädter Testament Haus),現已開始予公眾參觀。故居經過修葺裝修,家具早已蕩然無存,白皙的牆壁,顯得冷冰冰。故居展覽主要闡述了他在此居住時的日常生活、音樂創作、心路歷程,還有那份遺書的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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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世人!你們認為我或者說我對懷著敬意,脾氣古怪,是一個厭世者,這對我是何等地不公平!你們不瞭解隱藏在外表下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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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瀕於絕望,差一點我只用自殺來收場。是藝術,只是藝術留住了我。啊!在我尚未感到把我的使命全部完成之前,我覺得我是不能離開這個世界的。

 

 

 

 

 

 

 

貝多芬在遺書如此寫:

啊,世人!你們認為我或者說我對懷著敬意,脾氣古怪,是一個厭世者,這對我是何等地不公平!你們不瞭解隱藏在外表下的原因。從童年時代起,我就有著一副心腸,來感受出於善意的溫情,甚至我還懷著要做一番偉大事業的心願。但是,請想想,六年來我處在何等絕望的境地。庸醫的治療使我的病情更為惡化,我年復一年懷著好轉的希望,但都落了空⋯我畢竟不能對人大聲說:喂,請說大聲點!你得向我叫喊,因為我是個聾子!啊,我怎能承認,我身上的一種感官出了毛病。這種感官在我理應比別人完美。這感官在我身上曾經是高度完美的,完美的程度過去或現在我的同行中很少有人能與之比擬。哦!我可不能承認。所以,你們如果看到我這個一向愛和你們一起相處的人躲開你們,就必須請你們原諒。要是我在這時候被人誤解,我的不幸就使我倍加痛苦。我已得不到與人交往的樂趣,已不再能與人進行深入而微妙的交談,已不再能與人互吐衷腸。幾乎完全孤獨!⋯⋯我像一個流放者那樣生活著。一旦接近人群,我就感到萬分害怕,惟恐我的疾病有被人發現的危險。(摘錄自知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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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又寫:

我瀕於絕望,差一點我只用自殺來收場。是藝術,只是藝術留住了我。啊!在我尚未感到把我的使命全部完成之前,我覺得我是不能離開這個世界的。(摘錄自知網)

 

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說過:「有人天生注定偉大,有人經過奮鬥而偉大,有人被迫成偉大。」(Some are born great, some achieve greatness, and some have greatness thrust upon them.)

貝多芬的偉大,有一半是奮鬥得來的,另一半是被迫出來的。

貝多芬抱有強大使命感,他堅信自己的音樂可以振奮人心、撫慰心靈、歌頌愛情,更重要是宣揚世間的正義和真理。就是這份使命感,令他克服一切困難,在失聰的情況下,堅持作曲,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不朽。

我認為,貝多芬在他的《降E大調第三交響曲「英雄」》與《c小調第五交響曲》(又稱《命運交響曲》)娓娓道出了他的心路歷程。

1804年,貝多芬為他的《第三交響曲》舉行首演。整首交響曲意象恢宏,氣勢雄惲,令聽眾豪情萬丈、慷慨激昂。每次聽此曲,王昌齡的邊塞詩「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與「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畫面總在我心中迴蕩。貝多芬原本打算將此曲獻給拿破崙(Napoléon Bonaparte),後來拿破崙稱帝,他憤而將其改為「英雄交響曲,為紀念一位英雄人物」。個人認為,這英雄並非拿破崙,也並非他人,而是貝多芬自己。

《第五號交響曲》則在5年後首演。音樂剛開始時,命運連續兩次,每次四響的拍門聲,從來未有交響曲的開首如此令人心驚膽顫,接著處處波濤洶湧、天崩地裂。他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哮。最後憑藉信心和勇氣,如同大衞打倒巨人歌利亞,他戰勝了那看似不可征服的命運。

看來貝多芬頗喜歡海利根施塔特,他曾多次回到此地度假。距離他的故居不遠處有一條散步小徑,他暫居期間,經常來此散步,當他人將此小徑命名為「貝多芬散步道」(Beethovengang),以茲紀念。據說,當年他在此一邊踱步,一邊構思他的《F大調第六交響曲「田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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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貝多芬而言,田園並非在海利根施塔特,而是早已在其心中,當地的靜謐與閒逸 ,為作曲家帶來平靜淡然,也打開了他心中的田園之門。

起初,我以為這處定是風光如畫,結果和我所想大相徑庭。這裡談不上風光旖旎,沒有煙波浩淼的堪藍湖泊,沒有萬里無涯的黃金稻田,也沒有姹紫焉紅的花團錦簇。小徑兩旁樹影婆娑,旁邊一條蜿蜒小溪緩緩流淌,也許當年這條小溪曾經洗滌貝多芬的心靈?沿路上有一中年男子遛狗散步,另一對老夫婦坐在長凳上,正享陶醉在陽光的輕撫,估計他們都是鎮上居民。對於這些居民來說,每天唧唧鳥鳴、澀澀綠草、颯颯涼風的陪伴,生活就是如此簡單但幸福。對於貝多芬而言,田園並非在海利根施塔特,而是早已在其心中,當地的靜謐與閒逸 ,為作曲家帶來平靜淡然,也打開了他心中的田園之門。

海利根施塔特也是著名的葡萄酒鄕,不少葡萄酒莊園在附近開設了酒館,最具名氣要數Mayer am Pfarrplatz。客人可以選擇在室內或庭院用餐,而我則坐在庭院的一隅。庭院以黃色為主調,再以綠色窗框、木門、配襯,煞有田園色彩。從前,農民會在此慶祝每年一度豐收。直到今天每逢夏季週末這處也是觥籌交錯,笙歌夜舞之地。點了一杯當地佳釀,享受一個愜意的下午。其實,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來到此地也是因為貝多芬。1817年,貝多芬在這家酒館的閣樓住了一段短時間,他在這裡埋首創作《d小調第九交響曲「合唱」》。不過,他也是嗜酒之人,而酒館又有大量瓇漿玉液,不知他是否每晚都喝到酩酊大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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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7年,貝多芬在這家酒館的閣樓住了一段短時間,他在這裡埋首創作《d小調第九交響曲「合唱」》。

普立茲獎(Pulitzer Prize)得主愛德蒙·莫瑞斯(Edmund Morris)曾寫過《於是,命運來敲門——貝多芬傳》(Beethoven the Universal Composer)一書。書中提及,貝多芬年少時,曾經接觸過德國詩人席勒(Friedrich Schiller)的作品。在詩人眾多作品中,他尤其喜愛《歡樂頌》(Ode to Joy)一詩,於是他便立誓,有朝一日,他要把這首詩改編成音樂。

為了實踐夢想而寫《第九交響曲》,他打算將《歡樂頌》改編成合唱曲歌詞然後加插在交響曲的第四章內。音樂史上,從未有作曲家敢在交響曲上配以人聲,也只有貝多芬有如此驚人魄力和豐富想像力才得以完成。這首交響曲耗盡了作曲家的心力,寫完又改,改完再改,直到1824年才正式完稿。

1824年5月7日,《第九交響曲》在維也納肯恩頓門大劇院(Theater am Kärntnertor)首演。這是貝多芬12年來首次在公開場合現身,他的復出,引發全市哄動,音樂會的門票一早售罄。當晚,劇院座無虛席,賓客雲集,音樂界的知名人士,要不在台下當觀眾,不然就在台上參與演出。當時,貝多芬已經接近全聾,不能親自指揮,但仍站在指揮身旁,以作提示。

那一夜,貝多芬征服了在場每一位觀眾。從未有人聽過如此扣人心弦、震撼人心的交響樂,人人聽得如痴如醉、如癲如狂。觀眾反應從未如此熱烈,情緒有如萬馬奔騰,如滔滔江水,全場掌聲雷動,喝采歡乎之聲此起彼落,有不少觀眾熱淚奪眶而出,也有不少人將手帕和帽子拋上半空,好不動人。

演奏完畢時,貝多芬背向觀眾,他既看不到更聽不見台下反應。合唱團一名女低音見狀,於是便攙扶著他,助他緩緩轉身面向觀眾席。貝多芬看到台下反應的剎那,頓時呆了,他未料觀眾情緒竟會如斯高漲。他激動不已,身子不停顫抖,久久不能平復。據說,觀眾共起立了5次以表謝意,由於他們反應太熾熱,當晚演出曾數度中斷,連警察局也要派員到場維持秩序。

維也納多了一位英雄—他仿若就是為了此刻而生。

遺憾的是,肯恩頓門大劇院已於1870年拆遷,其原址位於那家以薩赫蛋糕(sachertorte)聞名的薩赫酒店(Hotel Sacher)。(延伸閱讀《那些年,他們都在維也納咖啡館》)

1827年3月26日,這位音樂巨人與世長辭。據說,他彌留之際,狂風驟雨、雷電交加,窗外嘎然傳來一陣轟隆的雷鳴。同一時間,貝多芬瞪大雙眼,一臉怒容,他舉起了右手,拳頭緊握。數秒後,他嚥下最後一口氣,右手捶下。這幕如同命運交響曲一般,充滿了戲劇性。他畢生都在舆命運抗爭,直到人生最後一刻。

貝多芬是傳奇中的傳奇。他是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筆下的那位老漁夫,愈戰愈強,當他耳患越趨嚴重,他的事業越攀越高。也許,少了凡塵的繁囂喧嘩與及俗世的靡靡之音,才可譜出一闕一闕的高山流水、陽春白雪。

《門外漢談音樂家》系列文章
《貝多芬的遺書》
《蕭邦與華沙》
《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參考資料:
愛德蒙·莫瑞斯著。李維拉譯。《於是,命運來敲門——貝多芬傳》,台北:左岸文化,2007。
http://www.wikitw.club/thread-1059903-1-1.html

 

 

 

少年歌德的煩惱

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是筆者最仰慕的作家之一。他是歐洲偉大的作家、詩人、劇作家、哲學家、思想家、政治家。歌德是文學泰斗,劃時代的智者,思想巨人,他比同時代的人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他洞察入微,感情豐沛,對人情世故有細膩透徹的描寫。除此之外,他筆鋒尖鋭,用字精闢,句句鏗鏘有力,字字擲地有聲,一針見血。

Goethehaus_3F_Poet's Room 04

歌德的寢室位於三樓,他就是在此完成代表作《少年維特的煩惱》。

Großer Hirschgraben是法蘭克福市中心一條較為幽靜的街道,歌德出生地兼故居便座落於此。故居連地面樓高四層,巴洛克裝橫,雅緻不浮誇,華麗但不算奢華,每層都有寬敞的前廳,突顯主人家的氣派。對馬克思主義者而言,歌德一家應被歸納作資產階級或布爾喬亞(bourgeoisie)吧。地面樓層有會客廳、飯廳和廚房。一樓有音樂廳和中國風(Chinoiserie)會客廳。二樓是女主人房和歌德妹妹的房間,另有畫廊和圖書室,歌德父親在圖書室存放了超過二千本藏書。據說,歌德便是在二樓出生。

歌德的寢室位於三樓,他就是在此完成代表作《少年維特的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與及華文讀者較為陌生的《鐵手騎士葛茲·馮·貝爾力希傑》(Götz von Berlichingen)。同層還有關於歌德生平的展覽。最特別的展品是一座小型木偶劇場,木偶劇場呈深棕色,是歌德祖母所送。幼年的歌德喜歡和妹妹利用木偶劇場練習木偶劇,或觀賞木偶劇表演。劇場為歌德的小心靈打開一扇大門,宛若愛麗絲跌落夢幻世界,或如同大雄發現多拉A夢八寶袋寶物,引領他進入無窮無盡的文學世界,豐富絢爛的幻想樂園。可以說,這木偶劇場是他的啟蒙老師,是彌足珍貴的展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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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特別的展品是一座小型木偶劇場,幼年的歌德喜歡和妹妹利用木偶劇場練習木偶劇,或觀賞木偶劇表演。劇場為歌德的小心靈打開一扇大門,引領他進入無窮無盡的文學世界,豐富絢爛的幻想樂園,彌足珍貴。

故居充滿優雅的文化氣息,而且甚富生命力,仿若歌德一家人仍在此居住。在故居內四處參觀,你可能發現歌德在房間埋首寫作,或許可聽見妹妹的鋼琴聲。也許睢見男主人在畫室欣賞他的珍藏。在廚房裡,女主人正在吩咐傭人當天的工作。

1749年8月28日,歌德在家呱呱落地了。他外公曾出任法蘭克福市市長,父親是帝國議會議員。擁有如此家庭背景,可以想像,歌德從小便得到優良教育,對他日後的寫作之路,打下穩固基礎。歌德父親原本寄望兒子能夠成為律師,雖然歌德也完成法律課程,但他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是花在文學創作上。

1475年某天,意大利托士卡尼(Tuscany)有一名男嬰來到這個世界。原本父親期望兒子日後能成為律師,但兒子長大後醉心藝術,並成為了偉大畫家和雕塑家。他是文藝復興三傑之一的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 di Lodovico Buonarroti Simoni)。

數百年以來,世界經歷多翻巨變,父母心卻從沒有改變,他們大都希望兒女讀醫科、讀法律,尋得一技之長。不過,多虧少年的歌德和米開朗基羅對夢想的堅持,才為後世留下那麼多觸動心靈、震撼人心的作品,此乃全人類之褔。

1772年,22歲的歌德前往韋茨拉爾(Wetzlar)的法院實習。在實習期間,他邂逅並愛上了夏綠蒂(Charlotte Buff)。可惜的是,夏綠蒂早已定了婚,加上在她父親眼中,歌德年紀尚輕而事業未成,並非理想的結婚對象。最後,這段感情無疾而終。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歌德也不能免俗,更何況他正處於血氣方剛之年。剛巧,他的一位朋友卡爾·耶路撒冷(Karl Wilhelm Jerusalem)為情所困而吞槍自殺。於是,他把自己和朋友的經歷二合為一,寫下了《少年維特的煩惱》這部傳世經典。

故事主人翁維特認識了美麗可人的綠蒂,奈何後者早已定有婚約,且其未婚夫阿爾貝特為一品行高品之人。綠蒂婚後,維特對其思念有增無減,飽受煎熬。三人的關係開始緊張,正直善良的維特不欲成為第三者,與其讓三人痛苦,他決定犧牲自己。他假稱要去遠足,向阿爾貝特借了手槍,然後自盡,悲劇收場。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據說,歌德失戀後透過寫作來抒發心中抑鬱,他化悲傷為力量,把絕望化成文字,從而擺脫自殺的念頭,可以說他「殺」了維特,從而救了自己。他將心中的失落、悲痛、鬱悶、哀傷統統傾瀉而出,如同「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根據愛克爾曼(Johann Eckermann)的《歌德對話錄》,晚年的歌德是如此形容《維特》這本小說:「這我和鵜鶘般用自己的心血飼成的一個生物,這本書是有著可用以供給十倍長的長篇小説那樣多的我的腦中的內面的東西,那樣多的感情和思想。自從此書出來以後我只再讀了一次,怕敢讀它。這統統是火箭!我想起來覺得可怖,我怕再體味這本書所由來的病態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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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中國風(Chinoiserie)會客廳。

文學作品,雖是創作,但不是憑空想像,而是透過人生各種經歴和體驗發酵而成的。如同歌德所言:「世間是廣闊而豐富的,人生是複雜的,所以決不會苦於沒有作詩的靈感。不過,詩都不可不是即興詩,也就是說,現實應該供給詩的誘因和材料。」詩也好,小説也好,皆是如此。人生的甜酸苦辣,生命的起伏跌宕,為作家提供靈感和題材,離開生活,也寫不了好作品。已故吳冠中先生曾以「風箏不斷線」的比喻來形容藝術,創作如同放風箏,可以天馬行空,可以任意飛翔。不過,線一定不能斷,線一旦斷了,風箏也沒有了。創作不可離開生活,否則沒有人有共鳴,就沒舍意思了。用同樣的比喻來形容文學創作也非常貼切。

有失必有得。愛情的挫折,就如同巨浪沖擊岸邊的岩石,濺起了靈感的浪花,成就了《維特》,也成就了歌德。

維特是西方文學世界的情痴,他用情之深,可以和羅密歐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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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父親在圖書室存放了超過二千本藏書。

中國文學中也不乏情種,賈寶玉和梁山伯肯定名列前茅,毋須爭辯。

金庸《書劍恩仇錄》的余魚同是武俠小說世界的第一情種。他是紅花會的十四當家,外號金笛書生,長得眉清目秀,儀表不凡。他暗戀十一當家洛冰,奈何對方早已是四當家文泰來妻子。某次,他按耐不住,擁吻了駱冰,內疚不已。後來,他為了拯救文泰來和紅花會眾兄弟而毀容,既救了兄弟,更重要是為了愛人,為了贖罪。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不僅小説內有情痴,現實世界也有。民國新月派詩人徐志摩,乃近代數一數二的情痴,無巧不成話,他同時也是金庸金大俠的表兄。徐志摩苦戀才女林徽因不果,唯有將愛昇華成最真摰的友情。他寫:「我將於茫茫人海中,尋訪我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他的詩固然浪漫,行為也驚世駭俗,連離世同樣一樣出人意表,石破天驚。某次,徐志摩身在南京,為了出席林徽因在北京的講座,特意從南京坐上中國航空公司的郵政專機,趕赴會埸。豈料,當日大霧遮天,飛機意外墜毀,詩人俏俏地走了。消息傳開後,蔡元培輓:

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
乘船可死,驅車可死,斗室裏臥也可死,死於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為畏途。

其實,形容徐志摩「談話是愛,舉動是愛,畢生行徑都是愛」也不為過。他是為愛而生,也是為愛而死。他深愛林徵因,最後也是為她而死,此乃天意,對詩人來說,也是死得其所。他那首感人的《偶然》便是為林氏而寫: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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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居連地面樓高四層,巴洛克裝橫,雅緻不浮誇,華麗但不算奢華,每層都有寬敞的前廳,突顯主人家的氣派。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中國戲曲源遠流長,不少戲曲改編自民間故事或文學小說,有趣的是,相比西方悲劇,編劇總會將那些愛情悲劇改寫,男女主角歷盡艱辛,終於走在一起,大團圓結局。(《霸王別姬》是例外。)

唐代安史之亂,唐明皇逃出長安避難,一行人到了馬嵬鎮,士兵嘩變,殺了楊國忠,並要䝱皇帝處死楊貴妃。皇帝萬分捨不得,苦於無計可施,為平息眾憤,「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玉環慘遭賜死。清朝洪昇在《長相殿》中,結局化悲為喜。楊玉環死後,唐明皇悲痛欲絕,他的深情,感動了仙女,二人在月宮重逢團聚。(延伸閱讀:《茱麗葉之家沒有茱麗葉?》)

《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家傳戶曉,男女主角二人雖相愛,但門不當戶而不能廝守,抱憾而終,有劇作家寫兩人死後化身成鴛鴦蝴蝶,永遠在一起,哀怨中帶來安慰,也算是喜劇結局的悲劇。(延伸閱讀:《茱麗葉之家沒有茱麗葉?》)

元雜劇《西廂記》源自唐代詩人元慎的《會真記》,張生邂逅一女子,墜入愛河,但他始亂終棄,悲劇收場。《西廂記》中,結局改寫,張生和崔鶯鶯最後排除萬難,有情人終成眷屬。(延伸閱讀:《茱麗葉之家沒有茱麗葉?》)

《白蛇傳》原著故事裏,許仙和蛇妖白晶晶相戀,無奈人妖殊途,最後前者皈依佛門,後者被困雷鋒塔下。其後,劇本改寫,白晶晶被困多年後,她和許仙的兒子長大成人,高中狀元並拯救了母親,一家團圓。

西方愛情悲劇則俯拾即是,除了《維特》,還有《安東尼與克麗奧佩托拉》(Antony and Cleopatra)、《奧賽羅》(Othello)、《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波希米亞人》(La bohème)、《托斯卡》(Tosca)《蝴蝶夫人》(Madame Butterfly)、《茶花女》(La traviata) 等。何故中西有此分別?是編劇大發慈悲?是應觀眾要求?是為了寄喻好人必有好報?抑或是中華民族天性樂觀,深信不論日子如何艱難,總有艷陽高照的一天?

言歸正傳。《維特》一書中,歌德以細膩動人的筆觸、平易近人的文字、感人肺腑的故事、栩栩如生的人物感動了萬千年青讀者,一時洛陽紙貴,令歌德成為文壇最閃耀的新星。連拿破崙(Napoléon Bonaparte)也成為歌德的書迷,據稱,這位法國皇帝對《維特》愛不惜手,他領兵遠征時,也把小説帶在身邊。

縱然如此,該小說面世時,曾引起不少爭議。

中世紀以降,歐洲主要受教會和封建領主統治。十八世紀,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誕生,有識之士對統治者作出批判,認為神權主義和封建制度長久以來禁錮了老百姓思想和剝奪他們的權利。啟蒙運動鼓勵探索、求知、求真的精神,提倡理性、客觀、科學,同時宣揚自由、平等、博愛等思想,從而建立一個公義的社會。對於保守派人士,他們認為《維特》違反了傳統的宗教道德規條,視其為傷風敗俗。另一方面,理性主義者對此帶有強烈感情色彩的小說不以為然。《維特》是兩邊不討好。

有人認為該小說開創了浪漫主義(Romanticism)文學的先河。所謂浪漫主義,既是啟蒙運動的延伸,也是其修正。浪漫主義繼承了啟蒙運動的精神,以人為本。不過,浪漫主義者認為,啟蒙運動支持者過份強調理性和客觀,忽略了人情的喜怒哀樂,因此,浪漫主義者從人的感情出發,追求世間的真善美。由於《維特》帶有濃厚的感情色彩,有後人認為它是浪漫主義文學的濫觴,更有人認為作者歌德是浪漫主義的先驅。有趣的是,晚年的歌德對浪漫主義是持否定態度,他認為古典的就是健康的,浪漫的就是病態的。也有人認為他是狂飆突進運動(Sturm und Drang)的代表人物,筆者知之不詳,未敢大放厥詞。

歌德是非常緬懷這段青春時光的。《對話錄》引述歌德的話:「我真正的樂趣是詩的冥想和創作。但這也是因為我外面的地位的關係不知多麽受了攪亂、限制,妨礙。倘使我離開公務遠一點,能夠更孤獨地過日子,那必定還要更幸福。就是作為詩人,也必定作了更多的事情罷。但在我寫了《葛茲》和《維特》之後不久,某一位賢人的話不得不在我身上被證實了。就是說:人一但做了有益於世間的事情,世間就不讓他再做那樣的事了。」

青春有淚水,也有歡笑。青春是苦澀,也是甜密。青春是有憾,但也是無悔。

有愛有恨,才算活過,才會喜歡《維特》,正如歌德所言:「被妨礙的幸福,被阻滯的活動,不被满足的欲望等等都不是某一特殊时代的缺陷,而是各个人的缺陷。所以若在一生中,沒有一次覺得《維特》是為他而作的人,那是很無聊的。 」

1776年,歌德獲薩克森-魏瑪-艾森納赫公國(Duchy of Saxe-Weimar-Eisenach)僱用,他離開故鄉,也告別了青春,啟程前往魏瑪(Weimar),開展人生新的一頁。

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參考書目: 周學普譯,約翰.彼得.愛克爾曼(Johann Eckermann)著。《歌德對話錄》。台北:臺灣商務,1999。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芬蘭奧蘭科國家公園(Aulanki Park)有一座班駁殘全、遺世獨立的瞭望塔。登上瞭望塔頂,映入眼簾,是那遼闊無涯瓦那葉湖 (Lake Vanajavesi)。湖面一碧如洗禮,宛若天上的碧玉,意外丟落凡間。的四周,古木參天,蔥蔥鬱鬱,氣勢雄渾。湖水和樹木的交集,藍與綠的交纏,靜謚卻孤寂,浩翰而深邃。不禁想起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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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貝流士的遺物及手稿

海門林納(Hämeenlinna)位於瓦那葉湖的南邊,芬蘭最偉大音樂家尚·西貝流士(Sean Sibelius)便是出生於此。他出生於1865年,父親乃鎭上一名醫生。西貝流士3歲時,父親感染病故,家庭頓失經濟支柱,母親帶著一家人搬去他外祖母家定居。他的出生居所現已改闢成博物館。館展示西貝流士的遺物及手稿。居所有客廳、主人房、客房,還有父親的診症室,大部分展示家具擺設原為家族成員所擁有,看出他出生於小康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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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展示家具擺設原為家族成員所擁有,看出他出生於小康之家。

 
自幼在美不勝收的湖邊徉徜,在葱葱蘢蘢密林蹓躂,對西貝流士日後的創作影響深遠。1885年,他前往赫爾辛基深造,但他從來沒有忘記家鄕的湖光山色。多年後,他在創作那首家傳戶曉的《芬蘭頌》(Finlandia)時,腦子裏盡是童年陪伴他的壯麗景色。
 
童年時的一草一木,一點一滴,往往成為藝術家的啟蒙老師。已故繪畫大師吳冠中先生回憶童年生活時,特別提到父親送給他的萬花筒:「(父親)用幾片玻璃和彩色紙屑等糊了一個萬花筒,這便是我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貴的玩具了。萬花筒里那千變萬化的圖案花樣,是我最早的抽象美的啓迪者吧。」他作品中那些絢麗奪目的彩點,或許是源於這兒時小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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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一碧如洗禮,宛若天上的碧玉,意外丟落凡間。湖泊的四周,古木參天,蔥蔥鬱鬱,氣勢雄渾。湖水和樹木的交集,藍與綠的交纏,靜謚卻孤寂,浩翰而深邃。

18世紀以降,歐洲經歷連翻巨變。受到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法國大革命、神聖羅馬帝國解體、奧匈帝國衰落、《資本論》發表等事件影響,知識分子、學者、政治家尋求身份認同,並鼓吹民族自主、自立、自決。民族主義(Nationalism)運動燃燒歐洲大陸。
 
在音樂方面,國民樂派(Musical Nationalism)作曲家逐漸堀起。國民樂派是浪漫主義派(Romanticism)的延伸,同時又和民族主義有密不可分割的關係。民族主義思潮讓作曲家們重新思索、探討、審視音樂的本質、意義和價值。他們受到遙遠流長的民間傳奇、神話故事啟發。同時,又四處搜集世代以囗相傳的傳統歌謠、民間詩歌、鄉村音樂,將其優美旋律注入譜寫了富有民族特色的新樂章。代表性國民樂派作曲家包括波蘭的蕭邦(Frédéric Chopin)、匈牙利的李斯特(Franz Liszt)、挪威的葛利格(Edvard  Grieg)、捷克則有德弗乍克(Antonín Dvořák)和史塔麥亞(Bedřich Smetana),當然有芬蘭的西貝流士。
 
猶記得高中時,曾讀過白先勇先生的《驀然回首》,作者回憶年青時負芨美國,「受到外來文化的衝擊,產生了所謂認同危機。對本身的價值觀與信仰都得重新估計。雖然在課堂裡念的是西洋文學,可是從圖書館借的,卻是一大疊一大疊有關中國歷史、政治、哲學、藝術的書,還有許多五四時代的小說。」他形容自己「患了文化飢餓症,捧起這些中國歷史文學,便狼吞虎嚥起來」。當年西貝流士也患上了這「文化飢餓症」。由於被瑞典統治長達數百年,芬蘭本土文化被壓抑,芬蘭語地位被貶低。他母語為瑞典語,但由於受到民族主義思潮影響,民族國家意識覺醒,他閱讀了不少芬蘭史詩和神話,成為他創造的靈感泉源,奠定日後為國民樂派大師的基礎。
 
從地圖上看,芬蘭國土狹長,南邊是波羅的海,東西兩方則分別有俄羅斯和瑞典兩國為鄰。瑞俄兩國敵對長達數百年,處於中間位置的芬蘭自然成為了兩國兵戎相見之地。自十三世紀中葉,芬蘭便受瑞典所統治。1809年,主權易手,芬蘭成為俄羅斯領土,同年,附屬於俄羅斯帝國的芬蘭大公國(Grand Duchy of Finland)成立。起初,芬蘭人享有一定程度的自治。1899年,俄羅斯推動俄羅斯化,芬蘭自治權被削弱,政治審查日趨嚴重,引起芬蘭人強列反感。
 
西貝流士的作品,洋溢著愛國情懷,歌頌祖國的偉大,令人熱血沸騰,喚醒芬蘭人的民族意識。在那個抗爭年代,他的音樂傳偏芬蘭每吋土地,鼓勵國人勇敢抵抗強權。
 
西貝流士最燴炙人口的作品,非交響詩《芬蘭頌》莫屬。1900年,他發表此曲時,為了躲避俄國政府耳目,將曲名更改。此交響詩一發表旋即得到廣泛迴響,並奠定他成為民族英雄。時至今天,芬蘭不少重要場合都會演奏此曲此曲,儼如第二國歌。
 
每次聽《芬蘭頌》,總不由得想起大學時期參加合唱團所誦唱的《寒風》:
 
寒風沙喇喇,细雨淅零零,
没有人影,也没有蟲聲, 胆戰心驚,
長夜漫漫何時明
 
寒風沙喇喇,细雨淅零零,
没有人影,也没有蟲聲, 胆戰心驚,
長夜漫漫何時明
 
細聽,東南海,傳來陣陣怒潮聲。
細看,那天邊,隱現一顆啓明星。
 
忍耐少頃,忍耐少頃,
雨漸收,風漸停,雨漸收,風漸停。
 
忍耐少頃,忍耐少頃,
東方將白,艷陽快升。
 
《芬蘭頌》表達的,正是《寒風》的精神。當下陰霾密佈,正是危急存亡之秋,大家要奮起反抗,破斧沈舟。儘管黑幕籠罩,寒風凜冽,黎明總會到來,如同《寒風》的歌詞,東方將白,艷陽快升。
 
欣賞西貝流士的音樂,可以聽到山崩地裂的吶喊聲、怒髮衝冠的咆哮聲、地動山搖的怒吼聲、震耳欲聾的呼喚聲、感天動地的歡呼聲與及響徹雲霄的喝采聲。
 
如同《芬蘭頌》,西貝流士其他作品,同樣流露了「國破山河在」的悲壯,也表現「氣吞萬里如虎」的氣勢,更顯出「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魄。
 
由於西貝流士聲名日響,忙於應酬,開始出現酗酒問題。為了遠離浮華塵囂,他帶 同妻女來到赫爾辛基以北三十多公里杜蘇拉湖畔(Lake Tuusula)定居。在親友的協助下,他在當地購買了一塊地,並蓋了一幢房子。新居取名阿依諾拉(Ainola),以妻子名字Aino而命名。寓所內有客廳、飯廳、睡房、圖書室、工作室,四處掛滿風景畫,從屋內可以遠眺室外湖景,可以看出主人生前對大自然的熱愛。屋外還有有酒窖馬廄、花園,蒸氣浴的小木屋,還有一片茂密的小樹林。閒時,西貝流士和妻子喜歡打理花園,他也會獨個兒在湖畔樹林中踱步,微風輕拂,樹影婆娑,好不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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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遠離浮華塵囂,他帶 同妻女來到赫爾辛基以北三十多公里杜蘇拉湖畔(Lake Tuusula)定居。在親友的協助下,他在當地購買了一塊地,並蓋了一幢房子。新居取名阿依諾拉(Ainola),以妻子名字Aino而命名。

西貝流士的樂章,既是他的愛國宣言,也是他寫給大自然的情書。祖國那碧澄澄的湖水,自幼年起已在心中泛起無數縷縷漣漪。𥻘𥻘的波光,一直在他的心頭摇曳。他利用鏗鏘頓挫的節奏,雄渾有力的調子與及變幻莫測、富戲劇性的旋律,引領聽眾進入芬蘭波瀾壯闊、浩翰無際的湖光山色。聆聽他的作品時,閉上眼睛,可以看到煙波浩淼的湖面、碧水茫茫的湖泊、蜿蜒曲折的河流、巍然拔起的山峰。

據阿依諾拉導賞人員講解,原來西貝流士天生有「聯覺」(Synesthesia)。所謂聯覺,指人的某種感官接受訊息時,會刺激到另一感官也接受訊息。每當西貝流看到某顏色,他會聽見某音調,看到不同顏包,就耳遙就會響起不同音調,反之,當他聽到某音調,某種顏色就會映入眼廉!或許就是這天賦本錢,令他把看見的壯麗景色,統統化為優美旋律。原來,他是為了歌頌大自然而生的!

許多音樂家,到了晚年,因為心境澄徹,技巧爐火純青,攀上創作生涯的頂峯。西貝流士和其他作曲家大不同,從1926年至1957年逝世,這三十年期間,他幾乎沒有發表任何作品,而且生活低調,甚少公開講話。他和妻子一直在阿依諾拉,過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活,直到終老。據說,他曾努力創作第八交響曲,但寫來寫去都未能滿意,把心一橫,一把火把草稿燒掉。最後,他的創作生涯也和草稿一樣,成為灰燼。

2004年,芬蘭廣播公司舉辦一項投票活動,選出史上最偉大的100名芬蘭人,西貝流士名列第七。

芬蘭把每年12月8日,即西貝流士的生日,定為芬蘭音樂日(Day of Finnish Music),以紀念這位偉大的音樂家。

延伸閱讀:《芬蘭第一偉人》

《門外漢談音樂家》系列文章
《貝多芬的遺書》
《蕭邦與華沙》
《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參考書目:吳祥輝,《芬蘭驚艷:全球成長競爭力第一名的故事》,台北:遠流,2006。

 

蕭邦與華沙

寫波蘭,不能不提蕭邦(Fryderyk Franciszek Chopin)。不論波蘭國內外,蕭邦都是家傳戶曉的名字。這名鋼琴詩人雖已逝去多年,波蘭人依然沒有忘記他。為了紀念他,華沙機場命名為華沙蕭邦機場(Warsaw Chopin Airport)。華沙每年會舉辦國際蕭邦鋼琴比賽(International Chopin Piano Competition),還有以他命名的音樂大學。市中心的瓦律基公園(Łazienki Park)內的蕭邦雕塑更成為華沙市的地標。

Royal Route_Łazienki Park_Chopin Monument 06

華沙瓦律基公園內的蕭邦雕塑

蕭邦生於1810年,出生地位於華沙以西50公里的一座小鎮熱拉佐瓦-沃拉(Żelazowa Wola)。當地人為了紀念他,不僅重新修葺並開放其故居,更開闢了一座佔地面積19公頃的公園。每逢夏天,園內芳草萋萋、蒼翠欲滴,草香沁人心脾。潺潺流水,洗滌心靈。樹影婆娑,涼風習習,輕輕觸動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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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邦出生地博物館

和莫札特(Wolfgang Amadeus Mozart)一樣,蕭邦自幼年便被公認為一名音樂天才,他四歳便會彈奏鋼琴,七歲便曉得作曲,八歲公開演奏。蕭邦出世半年後,父親帶領全家人搬去華沙定居。他在華沙定居,接受音樂教育,開展其音樂事業,直到二十歲才搬到巴黎定居。當時華沙充滿文化藝術氣息,上流社會人士熱愛音樂,經常舉辦音樂沙龍和演奏會,令到年少的蕭邦經常有演出機會,為公眾認識。可以說,蕭邦在華沙的經歷,對其往後音樂事業打下了扎實穩固的基礎。

華沙能夠成為文化藝術之都,這要歸功於斯坦尼斯瓦夫·奥古斯特(Stanisław August)。他是波蘭的國王,於1764年加冕後不遺餘力推都華沙的文化教育,他開辦大學、興建劇院、資助不少藝術家,被譽為波蘭啟蒙運動的推動者,為後世所稱譽。諷刺的是,奥古斯特是一位亡國之君,更是波蘭的最後一位國王。1771至1795年間,波蘭領土三度被強鄰瓜分,西方史學家稱為Partition of Poland,而且第三次瓜分後,波蘭更慘遭滅國,奥古斯特被迫退位,從此被軟禁在俄羅斯,鬰鬰而終。

亡國之君而擁有藝術造詣大不乏人。宋徽宗趙佶的瘦金書獨步古今,他也是史上最出色的繪畫家之一。李後主李煜的《玉樹後庭花》、《虞美人》等詞傳誦千古。連隋煬帝楊廣也寫得一手好詩。究竟是玩物喪志,於是怠於政事,荒淫亡國?還是國事早已不可為,大廈將顛,返魂乏術,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時行樂,一樽還酹江月?

17世紀下半葉,啟蒙運動(Enlightenment)的浪潮席捲歐洲各國,知識分子鼓吹理性、科學、自由和平等的觀念,他們向傳統宗教和君權主想提出嚴厲批判。啟蒙運動又𧗠生了浪漫主義(Romanticism)和民族主義(Nationalism)。前者強調對自然和歷史的重視,後者提倡民族認知和民族自決。政治思想、哲學、文化、文學、藝術受到前所未見的衝擊。蕭邦的作品也沒有例外,他的音樂除了重視個人情感的表現,歡笑、憤怒、哀傷、快樂、懼怕、絕望、徬徨、愉悅等情緒都溢於言表。同時,他的音樂也帶有濃濃的鄉愁,抒懷對故鄉無限眷戀之情。

國與國之間的博弈長期造成科學研究、人文哲學與及藝術思想的發展。四分五裂、山河破碎、國破家亡的憂患意識為創作提供源源不絕的養分,哲學、文學、藝術等不斷突破。相反中國長期處於大一統王朝下秦始皇焚書坑儒,漢武獨尊儒術,唐宋元明專制統治不斷強化。中國讀書人思想被牢牢囚禁,中國人一直原地踏步,直到清末民國才迎來思想的大躍進,孰幸孰不幸?

蕭邦的音樂感情豐富、變化多端、如夢似幻,每一份作品,不僅是一篇樂章,更是一首詩、一闕歌、一封情書。若果生於中世紀,我相信蕭邦是一位到處飄泊,四海為家,浪跡天崖的吟遊詩人,四處吟唱英雄事跡、民間故事及神話傳說。又或許他會化身為那位情深款款,高唱《公主今夜不眠》的杜蘭朶。他也可能是羅密歐一樣的情聖,在陽台下深情表白:"小聲點!甚麼光從窗口透出?那裡是東方,茱麗葉便是太陽!" (But, soft! What light through yonder window breaks? It is the east, and Juliet is the sun!)(延伸閱讀:《茱麗葉之家沒有茱麗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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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家獨其匠心,將蕭邦那充滿激情和生命力的左手成為了凝固的永恆。

華沙市內有一座蕭邦博物館(Chopin Museum),是我去過其中一間最出色的博物館。館內詳細介紹蕭邦的生平、音樂、人際關係,展品淋郎滿目,信扎、名信片、墨水筆、樂譜、鋼琴、鍊錶等。如萬花筒般變化多端的多媒體,令原本老態龍鍾的博物館,倍添時代感和娛樂性,對古曲音樂一無所知者,也會覺得趣命盎然。

不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藏品,是蕭邦的金屬左手守模。雕塑家獨其匠心,將蕭邦那充滿激情和生命力的左手成為了凝固的永恆。後世記戴,蕭邦自幼身體贏弱,但看其手模,手指骨節分明,十指尖尖,似在彈奏,靈巧卻有勁,如彈指驚雷、如疾風勁草、從容不迫、揮灑自如,哪像體弱多病之人?西方音樂史上,英年早逝的音樂天才大不乏人。蕭邦辭世時,年僅38歲。莫札特,35歲。舒伯特 (Franz Schubert)更早,31歳。或許他們日以繼夜、努力不懈地創作,直到油盡燈枯。他們將激情化為音符,理想寫成樂章,不斷燃燒自己,直到成為灰燼,利用短暫的青春換來永恆的旋律。

透過神奇的雙手,蕭邦創造了無數餘音裊裊,繞梁三日的樂章。每次聽他的音樂,總會想起杜甫《贈花卿》的名句:「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他的音樂如新鶑出谷、乳燕歸巢,同時,又抑揚頓挫、千迴百折。受到傳統音樂啟發而寫的《波蘭舞曲》(Polannaise)洋溢著波蘭民族風格,讓人鬥志昂揚、情緒高漲。《小狗圓舞曲》 (Waltz of the Little Dog)使人身心舒暢、如沐春風。為十一月起義(November Uprising)失敗而寫的《革命》(Revolutionary)練習曲弄到人百感交集、五味雜陳。同樣是練習曲的《離別》(Tristisse)則悽楚動人、迴腸盪氣。

蕭邦的音樂,又似高山流水,陽春白雲,一般人難以心領神會。當年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因得罪權貴被判斬首(延伸閱讀:《嵇康與山濤》)。行刑前,嵇康最後一次撫琴彈奏《廣陵散》,彈奏完畢後,他慨歎:「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當時的琴譜沒有記載旋律和節奏的,必須靠師徒口耳相授。幸好有人發明了樂譜,否則蕭邦的作品就如同那曲《廣陵散》,化為縷縷輕煙,消失於穹蒼,最後永久失傳,成為千古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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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沙聖十字教堂

1849年,蕭邦在巴黎因病辭世。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他的遺願便是心臟能夠安放在故土,其大姊也不付所託,將蕭邦心臓偷運回國,最後被供奉在華沙聖十字教堂(St. Holy Cross Church)的柱子下,讓後世憑弔。教堂柱子上鑲著一塊大理石紀念碑,碑文引用了聖經馬太福音6:21的一句話:"因為你的財寶在哪裡,你的心也在哪裡。"(For where your treasure is, there your heart will be al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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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的財寶在哪裡,你的心也在哪裡。

最終,遊子歸家了,他把心和財寶也帶回家。

延伸閱讀:《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門外漢談音樂家》系列文章
《貝多芬的遺書》
《蕭邦與華沙》
《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