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華沙蕭邦博物館擁有大量有關蕭邦(Fryderyk Franciszek Chopin)的展品及史料,藏量之豐富,堪稱世界首屈一指 (延伸閱讀:《蕭邦與華沙》)。館内其中一件較引人注目之展覽品,乃法國才女喬治·桑(George Sand)的一綹秀髮。髮絲以油紙包裹存放入一個信封內,信封印有GF兩個子母,分別是喬治·桑與及蕭邦的名字縮寫。這件展品見證了二人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想當年,他們的愛情故事,轟動整個巴黎,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談論的八卦新聞。直至今天,這段傾城之戀,依然餘音嫋嫋,不絕如縷,成為西方藝術史上最著名的戀情之一。

華沙蕭邦博物館其中一件較引人注目之展覽品,乃法國才女喬治·桑(George Sand)的一綹秀髮。這件展品見證了喬治·桑及蕭邦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喬治·桑原名奧洛亞·杜邦(Aurore Dupin),乃前波蘭國王奧古斯都二世(Augustus II the Strong)的後裔,她父親是一名法籍軍官,母親則平民出身。由於父親意外墮馬英年早逝,她自幼便由祖母撫養。她曾有過一段婚姻,並育有一對兒女。與丈夫分開後,兒女便由她照顧。

喬治·桑是法國浪漫主義(Romanticism)時代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題材廣泛,包括小說、戲劇、文學評論、報章專欄等。當時法國社會並不接受女性作家,於是她改了「喬治·桑」這個男性化的名字。她經常一身男性裝束,昂首闊步,穿梭在巴黎大街小巷中。喬治·桑擁有烏黑光亮的披肩長髪,皮膚稍為黝黑,鼻樑直而略扁,橫眉大眼,談不上是美人兒。不過,她眼神凌厲,眉宇之間卻有一股英氣。她的嘴角經常抿着,眉頭微蹙,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彷彿在嘲笑周遭那個庸俗不堪卻道貌岸然的世界。這位女子不讓鬚眉,不僅文采出眾,思想更是前衛。她提倡男女自由戀愛,並鼓吹女權思想,為婦女爭取更多權利,後人認為她乃女性主義者(Feminist)先驅。她亦讚揚勞動階層,反對社會不公,被認為乃社會主義者。

這位女子不讓鬚眉,不但文采出眾,而且思想前衛。她提倡男女自由戀愛,並鼓吹女權思想,為婦女爭取更多權利,後人認為她乃女性主義者(Feminist)先驅。

喬治·桑交遊廣闊,其社交生活多姿多彩,不少文化界名人包括作家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詩人繆塞(Alfred de Musset)、畫家德拉克洛瓦(Ferdinand Victor Engene Delacroix)、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等皆成為她的良朋良知或裙下之臣。據說,她與鋼琴家李斯特(Franz Liszt)也曾短暫交往。李斯特後來愛上了瑪麗達古(Marie d’Agoult)伯爵夫人,便順水推舟把蕭邦介紹給喬治·桑認識。也有人認為是伯爵夫人感覺到這位才女的威脅而故意撮合她與蕭邦。

1836年10月,蕭桑二人在伯爵夫人舉辦的私人聚會認識。喬治·桑眼中,這位波蘭人氣質優雅,文質彬彬,身形瘦削,臉色略為蒼白憔悴,神情帶點哀傷憂鬱,比起風度翩翩、玉樹臨風的李斯特稍遜半籌。雖然如此,年輕音樂家那雙充滿睿智而又深不可測的眼眸,亦有迷人之處。當他即席彈奏時,其出神入化的一雙手,能夠化腐朽為神奇,他的彈奏如行雲流水,既讓萬籟甦醒,又令天地為之動容。短短數分鐘,娓娓訴說生命的起承轉合、人生的喜怒哀樂、愛情的甜酸苦辣。喬治·桑倚靠牆壁,手指挾著雪茄,徐徐吐出煙圈,凝視著蕭邦,並喃喃自語道:「天使降臨了!」她被對方的琴聲征服。然而,落花有意,流水卻無情。蕭邦對這位桑夫人的印象僅屬一般,還詢問身邊友人:「她是女人嗎?」

浪漫主義體現了人性的解放,作為那個時代數一數二的才女,喬治·桑堅持不懈追求完美的愛情。遇上蕭邦後,便認定對方是自己所執意尋覓的靈魂伴侶,決定不惜一切,展開熱烈追求。蕭邦起初對喬治·桑有點抗拒,後來他漸漸注意到這位奇女子的獨有魅力。知己難覓,知音難求,天才往往是寂寞的,而她才高八斗,文思敏捷,正好成為他的知音。蕭邦長期在外飄泊,思鄉情切,喬治·桑比他年長6歲,年輕的音樂家在其身上感受了久違了的母愛。有云:浮萍漂泊本無根,天涯遊子君莫問。想起祖國慘遭列強瓜分,山河破碎,天地雖大,自己竟無容身之處。每想到此處,便黯然神傷。眼前這位女子熱情似火,填補了這位鋼琴詩人內心的空虛寂寞。她的濃情蜜意,令他內心泛起了陣陣漣漪,漸漸向對方打開了心扉。1838年中,兩人發展為情侶。女追男,果真隔層紗?

1838年冬天,喬治·桑𢹂同兒女及蕭邦前往西班牙馬約卡島度假。不過,那個冬天又濕又冷,令到蕭邦染上了肺疾,不斷咳嗽。島上無知的村民以為他身染肺結核,害怕遭受傳染,便逼他們另覓住處,最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棄置的修道院作為落腳點。然而,由於日久失修,修道院缺乏供暖設備,每逢雨天,天花板又不停滴水。惡劣的居住條件,導致蕭邦病情加劇。喬治·桑既要照顧情人,又要為孩子上課,亦要打理衆人與起居飲食,好不忙碌。幸好,蕭邦的病情逐漸好轉,他多首著名的前奏曲(Prelude),就是在馬約卡島期間完成。後來,喬治·桑將該年冬天的經歷,寫成自傳式小說《那個冬天的馬約卡》。

喬治·桑在法國中部的諾昂有一幢別墅。從1839年到1846年的夏天,他們都會在此度假,秋天才返回巴黎。當身在巴黎,蕭邦就會忙著教琴、演奏、出席沙龍,事情接踵而來,根本沒有閒遐創作。諾昂遠離繁囂,風光明媚,不但讓這位鋼琴家好好調理身體,也讓他暫時放下俗務,專心作曲。自從與喬治·桑墮入愛河後,蕭邦如魚得水,既有愛情的滋潤,又得到情人的悉心照顧及事業上的支持。他不但步入創作高峰期,同時這也成為他人生其中一段最幸福的日子。

張愛玲說過:「時間,可以了解愛情,可以證明愛情,也可以推翻愛情。」時間,似乎是愛情的天敵。蕭邦與喬治桑這段轟轟烈烈的戀情似乎也不能免俗。二人想處日子久了,便發現彼此在背景、個性、價值觀皆有不少差異。蕭邦出身傳統保守天主教家庭,其個性溫柔靦覥、低調內斂。他只想全心全意投入音樂創作,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相反,喬治·桑則宛如一匹脫繮野馬,她特立獨行,狂傲不羈,不但積極參與社會運動,對世俗禮教更是嗤之以鼻。對於她的行事作風,蕭邦不以為然,兩人中間似乎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自1842年起,蕭邦健康漸走下坡。喬治·桑要照顧愛郎身體、教育子女、趕稿,忙得不可開交,應接不暇。1846年,她出版了小說《盧克齊婭·弗羅里亞尼》(Lucrezia Floriani),書中描述主人翁盧克齊婭與王子的一段戀情,王子不但體弱多病,剛好也比她小6歲。雖然沒有指明道姓,讀者都知道書中所指何人。那麼,身為當事人的蕭邦,不知有何感想?

蕭邦生前所彈奏的最後一架鋼琴,現存放在華沙蕭邦博物館。(圖片來源:Kocham Polske HK 情牽波蘭)

喬治·桑的家庭環境也這段感情更加復雜。如前所述,她育有一對兒女。兒子莫里斯(Maurice Sand)自幼欠缺了父愛,母親成為唯一依靠。他認為蕭邦的出現分薄了母親的愛,因而耿耿於懷。與此同時,自從喬治·桑與蕭邦成為戀人,後者自然難以避免地介入其家庭事務。對於莫里斯而言,他在家中的男性主導地位受到外來者的挑戰,故此感到不爽。這些原因使莫里斯與蕭邦相處不太和睦,喬治·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另一方面,蕭邦與喬治·桑女兒蘇蘭琪(Solange Sand)相處則非常融洽,音樂家擔當亦父亦友的角色。不過,隨著蘇蘭琪年紀暫長,她變得婀娜多姿、亭亭玉立,兩人的關係似乎發生微妙變化。他們變得愈加親密。喬治·桑看在眼裏,難免醋意大發,懷疑情人與女兒發生不可告人的戀情。彼此的關係自然更為緊張。

緣來緣去緣如水,花開花落終有時。1847年,蘇蘭琪接受雕塑家克莱辛格(Auguste Clésinger)的求婚,未料竟成為蕭桑二人決裂的導火線。話說喬治·桑極力反對婚事,認為男方純粹貪圖財產而求婚,對女兒並非真心。但蕭邦卻毫不猶疑站在蘇蘭琪那邊。喬治·桑知道後怒不可遏,認為蕭邦此舉乃對自己的背叛,毅然與其分手,為二人的戀曲劃上尾聲符號。

蕭邦最後的御所位於凡登廣場12號。

1848年3月,二人不期而遇。蕭邦告訴喬治·桑,她已成為外祖母,因為蘇蘭琪已誕下了女兒。言畢,鋼琴家便微微欠身,強忍心中激動,沿著樓梯徐徐往下走。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須臾,他實在按耐不住,想回頭和她聊一聊天。當時,蕭邦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一雙冷冰冰的手不停顫抖,膝蓋也不聽使喚,無力爬回上一層,於是吩咐僕人前往邀請喬治·桑下來短敘一番。這次偶遇乃雙方分手後首次見面,未料,這亦是他們的訣別。

蕭邦的健康狀況急轉直下。1849年10月17日,他在巴黎凡登廣場(Place Vendôme)的寓所溘然辭世。彌留之際,陪伴在側的包括大姐路德維卡及蘇蘭琪。依照逝者遺願,醫生取出他的心臓,由路德維卡帶回波蘭安放,現時供奉在華沙聖十字教堂(St. Holy Cross Church)內。

蕭邦的喪禮位於馬德萊娜教堂舉行。

兩週後,馬德萊娜教堂(La Madeleine)舉行他的喪禮。當天,這座仿古希臘建築的立面懸掛上黑色絨布,絨布以銀線繡上蕭邦名子的縮寫FC。出席喪禮者超過3千人,由於出度者衆,未獲邀請者被拒於門外。同日,這位鋼琴詩人被葬於拉雪茲神父公墓(Père Lachaise Cemetery)。蕭邦的墓碑是一座繆斯女神雕塑,似在垂頭飲泣,而基座是他的側臉浮雕。兩者皆由蘇蘭琪丈夫克莱辛格制作。順便一提,蕭邦的左手及臉部模型也是他去世時由這位雕塑師負責。

蕭邦墓碑是一座繆斯女神雕塑,正在垂頭飲泣,而基座是他的側臉浮雕。兩者皆由克莱辛格制作。

在這個令人傷感的日子,喬治·並未露面。她生前銷毀大部分與蕭邦之間的書信,故此對於兩人交往之細節,後世所知有限。在昔日父權主義影響下,這位我行我素的女子自然受到不少非議,她的形象屢屢被醜化、扭曲、抹黑。不少作家往往斷章取義,認為蕭桑二人戀情告吹,是由女方一手造成,而蕭邦是單一受害者。多年後,某些女性主義作家企圖為喬治·桑平反,但他們往往矯枉過正。這些前塵往事之箇中情由,仍有待學者專家的努力,才可以疏理出較完整和客觀的脈絡。

不如,姑且讓一切前因後果、是非曲直隨風而逝、隨水而去吧。因為,自古以來,愛情就是一本難以算淸的賬簿。

延伸閱讀:《蕭邦與華沙》

參考書目:
保羅・齊迪亞著,韓絜光譯。《蕭邦的鋼琴與他的前奏曲》,台北:商周,2019。
Deters, Anna (2003) “Frederic Chopin and George Sand Romanticized," Constructing the Past: Vol. 4 : Iss. 1 , Article 6. http://digitalcommons.iwu.edu/constructing/vol4/iss1/6

圖片鳴謝:
Kocham Polske HK 情牽波蘭

 

《門外漢談音樂家》系列文章
《貝多芬的遺書》
《蕭邦與華沙》
《愛在琴聲終結前──蕭邦與喬治·桑》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民族音樂家西貝流士》
《當莫札特在薩爾斯堡》
《莫札特費加洛之家》

威尼斯共和國的興衰(上)

意大利「水都」威尼斯,是一個「對立」並存 、「矛盾」共融的城市。

首先,威尼斯街巷阡陌與運河水道縱横交錯,「陸地」與「水」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但該城是由兩者完美的交織在一起,儼然一匹華麗綢緞。居民每天的出入,也離不開「陸地」與「水」。

威尼斯街巷阡陌與運河水道縱横交錯,居民每天的出入,也離不開「陸地」與「水」。

威尼斯的美麗不用多言, 另一方面其污染漸趨嚴重,由於其獨特地勢,難以建立完善的污水處理系統,城中不少污水未經處理下就排入運河。當你夏天乘搭貢多拉(Gondola)時,身子湊到水巷的水面上一聞,那陣陣撲鼻酸腐臭味令人窒息!

威尼斯的小橋流水令人想起中國江南地區的溫柔婉約,但那條貫穿古城的横向S形運河卻又豪邁雄渾。

古城區有不少廣場萬家燈火、喧嘩熱鬧,轉瞬間,你無意中竄進了一條冷清幽靜、燈火闌珊的小巷,當你以為前無去路,倏忽柳暗花明,原來小巷的尾端有一條岔路,沿著岔路向前走,眼前豁然開朗,原來你又回到那川流不息的廣場。

威尼斯的歴史,也是文明與野蠻並存。

 

話說羅馬帝國(Roman Empire)衰退後,歐洲陷入兵荒馬亂,遊牧民族四處搶掠。有一羣民眾被日耳曼人追殺,逃到意大利東北海濱地區,發現一潟湖,湖上有無數島嶼,衆人涉水逃到島嶼上避難。面對一望無際的湖水,敵人的騎兵也毫無用武之地。他們必須以船隻代步,但潟湖四周是石礁,而且有多處淺灘,不諳附近地理環境欲撐船而入,船隻必定擱淺。日耳曼人唯有望「湖」興歎。潟湖令眾人逃過一刧,從此以後,他們就在島嶼定居,成為威尼斯人的祖先。

潟湖雖然提供了天然屏障,但四周缺農地,不能種植農作物,而且資源匱乏,潮漲帶來水患之憂,生活條件艱苦。地無立錐的威尼斯人以水為友,以船為伍。他們最初為漁民,其後從事鹽及小麥的貿易。漸漸地,他們的漿帆船越去越遠。在那浩瀚無垠大海上,危機重重,威尼斯隨時要面對那巨浪咆哮、狂風呼嘯、暴雨敲打、嚴冬來襲、烈陽毒照、瘟疫肆虐、飢渴交逼,甚至海盗覬覦。他們也一一克服難關,生意如雪球越滾越大,最後壟斷了貿易,成為地中海霸主,寫下了威尼斯共和國(Republic of Venice)的海上傳奇。

地無立錐的威尼斯人以水為友,以船為伍。他們最初為漁民,其後從事鹽及小麥的貿易。漸漸地,他們的漿帆船越去越遠,生意如雪球越滾越大,最後壟斷了貿易,成為地中海霸主,寫下了威尼斯共和國(Republic of Venice)的海上傳奇。

威尼斯原本臣屬於拜占庭帝國(Byzantine Empire),後者自四世紀從羅馬帝國分裂出來,成為地中海以東的強權。不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十世紀以降,拜占庭逐漸衰落,反之威尼斯因貿易致富而日漸強盛。兩方勢力此消彼長下,拜占庭甚至要依頼威尼斯戰艦保障其海岸線安全。

威尼斯拿下了達爾馬提亞(Dalmatia,即現今克羅地亞南部沿岸地區),取得亞德里亞海的控制權。該地極具戰略價值,既有優良的海港,還有茂密的的森林,為威尼斯提供大量上等木材以製造穩固的船隻。

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今土耳其伊斯坦堡)處於歐亞交界處,自古以來就是東西方貿易的主要市場,大批威尼斯人在此經商。拜占庭皇帝在君士坦丁堡劃下了一個區域,允許威尼斯商人定居和從事貿易。拜占庭和威尼斯原本就互不信任,再加上文化習俗差異、信仰衡突、利益糾纏,矛盾不斷。拜占庭人視威尼斯人為沒有文化修養的暴發戶。威尼斯人則認為對方以大國自居,目中無人。日子久了,嫌隙漸深,裂痕也難以修補。

1201年,羅馬的使者來到威尼斯會見總督丹多洛(Enrico Dandolo),與其商討一筆大生意。原來教宗英諾斯三世(Innocent III)欲號召第四次十字軍東征,十字軍須依靠威尼斯人的船隻、補及與航海技術跨越地中海。丹多洛雖已年介九十,且早已失明。他仍然高瞻遠矚、雄才大略。他再三躊踷,決定參加這場豪賭,他向使者開出條件:威尼斯為十子軍三萬名步兵及四千五百名騎提供船隻、補給,費用九萬五千馬克。另外,威尼斯又免費提供五十艘武裝船隻,條件是與十字軍對分戰利品。使者答應了條件,雙方簽約。

兩年後,威尼斯已經準備就緒,問題出在十字軍那方。原來,羅馬簽約的使者過度樂觀,應教皇號召的士兵遠低於預期,雪上加霜的是,十字軍所籌得奉獻捐款也僅得三萬多馬克。丹多洛叫苦連天,他是多番唇舌才遊説威尼斯人參加這宗交易。這兩年來,威尼斯暫停了所有商業買賣,傾全國之力,日夜趕工,籌備了十字軍所需物資。如今對方付不起費用,不但丹多洛名譽掃地,威尼斯也面臨破產危機。

丹多洛心生一計,他向十字軍將領提出,只要你們協助攻下扎拉 (Zara),還款期可以延緩。扎拉位於達爾馬提亞地區,原本臣服於威尼斯,最近投靠匈牙利,令威尼斯人震怒不已,一直想報仇雪恨。不過,扎拉是基督教國家,假如十字軍出兵討伐,那便是自相殘殺了。利字當頭,十字軍將領為了避免東征泡湯,唯有硬著頭皮,攻下扎拉,並洗刧一番。

攻下扎拉不久後,拜占庭皇子主動聯絡聯軍,聲稱其伯父奪了父皇伊薩克二世(Issac II)的皇位,他要求十字軍與威尼斯人出兵協助其奪回帝位,並承諾事後必定有重酬。丹多洛見奇貨可居,再次施展其伶牙利齒,再次以利害關係説服十字軍將領出兵。十字軍為了盡快還款,唯有答應這筆交易。拜占庭帝國乃東正教國家,與羅馬天主教雖屬不同宗派,畢竟也信奉基督。事情發展至此,該東征已經完全變質。

聯軍攻入君士坦丁堡,救回伊薩克二世,皇子也藉此登基,成為阿歷克塞四世(Alexios IV),於是出現了兩位皇帝共治的局面。

事情仍未解決。為了還清債務,阿歷克塞四世向開徵稅項,又命人四處搜刮教堂財物。君士坦丁堡居民心生不滿,而且對於聯軍造成的破壞怨聲載道,加上多年來和威尼斯人積下的恩怨仇恨,導致局勢變得不可收拾。

不久後,宮廷發生政變,新皇帝阿歷克塞五世(Alexios V)拒絕償還聯軍欠款,聯軍終於老羞成怒,於1204年4月再次攻陷君士坦丁堡,連續三日四處搶掠、擄刧、姦淫、殺人、放火,造成空前浩劫。

1860年,英法聯軍洗劫北京圓明圓,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抨擊:「我們歐洲人是文明人, 中國人在我們眼中是野蠻人。這就是文明對野蠻所幹的事情。將受到歷史制裁的這兩個強盜,一個叫法蘭西,另一個叫英吉利。」差不多600年前,君士坦丁堡也來了兩個強盜,一個叫十字軍,一個叫威尼斯。

威尼斯人從君士坦丁堡取回大量黃金、珠寶、名畫、器皿、雕塑,最具象徵意義的是,他們將搶掠回來四匹青銅駿馬雕塑,鑲嵌在聖馬可大教堂(St Mark’s Basilica)的正門上,時至今日,此四匹駿馬在教堂內展出,正門上的仿制品,仍在拔足翻騰、仰天長嘯,炫耀當日的「勝利」。(請看下篇)

威尼斯的歴史,也是文明與野蠻並存。

參考資料:
黃仁宇著。《資本主義與二十一世紀》,台北:聯經 ,1991。
羅傑‧克勞利著。陸大鵬、張騁譯。《財富之城:威尼斯共和國的海洋霸權》,台北:馬可孛羅,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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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和與馬六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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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京風雲》

拉赫曼尼諾夫的遺憾

瑞士琉森湖上堪藍天空,懶洋洋的白雲在飄飄盪盪,清澈碧綠的湖水在山中流躺,波光粼粼,水光瀲灧。白皚皚的雪山將天空和湖水分隔開。遙看那巍峨的山峰,奇峰兀立、峰巒叠嶂,其個性與藍天碧湖截然不同,卻又如此配合,果真是山水如畫。一雙如同白絮的天鵝在湖上任意滑翔,似天上的白雲跌落湖上隨水飄浮,令眼前的美景添上畫龍點睛之效,對上帝的巧手匠心發出由衷讚嘆。

莊子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如江湖」,遭遇水旱,魚兒互相吐沫以濕潤對方,莊子指出,如其如此,不如各自投入江湖之中,來得更痛快寫意。莊子所指的「江湖」並非自然山水,而是精神境界。但面對如斯美景,縱使不能渾然忘我,大徹大悟,也會略有所悟,把煩惱拋下湖中,把焦慮藏進白雲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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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綿細雨洗滌了音樂家傷痕纍纍的心靈,徐徐涼風送走了憂愁,清徹的湖水灌溉他乾涸的創作靈魂,如慈母溫柔的陽光重燃他對音樂的熱情。

不少文人墨客如大仲馬(Alexandre Dumas)、雨果(Victor Hugo)、馬克吐溫(Mark Twain)等人都對這一帶的山輝川媚所傾倒。不過他們僅在此地作短暫停留。能夠和琉森湖結下長久不解之緣者,首推俄羅斯作曲家、指揮家、鋼琴家拉赫曼尼諾夫(Sergei Rachmaninoff)。

赫曼尼諾夫出身於1873年。當時的俄國仍受沙皇統治。父親為地主階級,雙親同為業餘音樂家,他自幼便接受音樂教育。後來家道中落,母親仍堅持他要完成學業。

拉赫曼尼諾夫畢業於莫斯科音樂學院(Moscow Conservatory)。他出道時,柴可夫斯基(Pyotr Ilyich Tchaikovsky)已是樂壇首屈一指的大師。據說,柴可夫斯基非常欣賞這位年輕後輩,並打算在自己的巡迴演奏會上演奏後者的作品。得到前輩的青睞,對拉赫曼尼諾夫的事業理應是大有裨益。未料,天有不測風雲,柴可夫斯基突然去世,此事未能成真。

更倒楣的事還在後頭。1897年,他發表《第一號交響曲》首演失敗,劣評如潮。失敗的原因眾說紛紜,一說是綵排不足,以至演出混亂。另一說法是指揮乃名酗酒者,當晚在醉酒情況下在臺上指揮。不論何故,他自信心嚴重受創,停止創作,更抑鬱成症,接受了數年心理輔導。

經過悉心治療,拉赫曼尼諾夫逐漸走出失敗陰翳。1900年,他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大受歡迎,令其聲名鵲起。數年後,他先後發表《第二號交響曲》和《第三號鋼琴協奏曲》,從以奠定在樂壇的地位。

好景不常,1917年,十月革命爆發,沙皇被推翻,列寧(Lenin)領導的布爾什維克奪得政權。由於拉赫曼尼諾夫家族乃地主階級,而且與皇室曾有往來,自然成為革命黨人眼中的階級敵人,他在伊雲諾夫卡 (Ivanovka) 的家園被沒收。為免遭受迫害,他帶著妻女遠走他鄉,從此巡迴歐美各國演出,以養家糊口。

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拉赫曼尼諾夫本身就是個天性悲觀、多愁善感之人。如前所述,他因首演而患上抑鬱症就可見一班。因此,被迫出走,有國不能回,有家不能歸的困境,對他打擊甚大。

流亡海外,國破家亡的憂患意識,離鄉背井的無奈悲慟,加上長期為生活奔波的勞累困頓,令拉赫曼尼諾夫心力交瘁,構成思想桎梏,嚴重影響他的音樂創作。從1917年到1926年,長達10年,他沒有發表任何作品。

由於演出大受樂迷歡迎,經濟狀況逐漸寬裕,拉赫曼尼諾夫夫婦在琉森湖畔購買了一塊地並蓋了一棟房子,名命為Villa Senar,屋內家居陳設仿照伊雲諾夫卡舊居。

不知是否瑞士的湖光山色和故鄉有幾分神似,也許琉森和伊雲諾夫卡擁有同一片藍天白雲,也許在琉森可以享受家鄉送來的拂拂淸風,也許這處有他所熟悉泥土芳香。從1932至1939年,每逢夏天,夫婦二人必定在此度過,抒緩他對故土的無限依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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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日雖如夢,歷史沒有塵封。這樣的故事,說不清、數不盡、也寫不完。

綿綿細雨洗滌了音樂家傷痕纍纍的心靈,徐徐涼風送走了憂愁,清徹的湖水灌溉他乾涸的創作靈魂,如慈母溫柔的陽光重燃他對音樂的熱情。尼赫曼尼諾夫登上作曲生涯的最後高峯,他在此寫下了《第三號交響曲》和《伯格尼尼狂想曲》(Rhapsody on a Theme of Paganini)兩首傳世經典。後者旋律如晨曦露珠、黃鶯出谷,節奏如高山流水、千迴百轉,扣人心弦,迥腸盪氣,更成為電影《時光倒留七十年》(Somewhere in Time)的主題音樂而廣為人知。

不過,那只是落日的最後餘輝。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纏繞心頭,令他魂牽夢縈的始終是俄國家鄉。更蘭人靜,舉頭望湖上的明月,低頭所思的始終是千里之外的故國。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離鄉背井對拉赫曼尼諾夫的影響,透過數字可以略窺一二。粗略計算,從1880到1916年,他創作了約四十套作品。從1917年流亡海外到1943年辭世的二十多年,他僅發表了六首作品。假如沒有革命,又假如他不是地主階級,又假如他不用遠走他鄉,不知會否為後世留下更多優美旋律和動人樂章。

1939年,二次大戰烽火燃燒歐洲大陸,拉赫曼尼諾夫舉家定居美國。1943年,他因病辭世,家人將他安葬美國。原本他的遺願是落葬於琉森湖湖畔,由於歐洲受戰火影響而未能遂意。狐死首穴、鳥戀舊林,如果可以選擇,他最想的應該是可以長眠故土吧!

縱觀歷史,知識分子和文藝界人士往往因各種原因例如出身、家庭背景、言論、政見、意識型態而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運氣好還可以逃離或流亡,運氣稍遜者可能被軟禁、囚禁、虐待、勞役、流放或處決。

魏晉年間,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因反對司馬氏政權,最後身首異處。(伸廷閱讀《嵇康與山嶹》

北宋大文豪蘇東坡晚年被流放到海南島,後來被朝廷重召,未料途中因病離世。

《神曲》的作者但丁(Dante Alighieri),因反對佛羅倫斯的統治者,終身不得重回故里,客死異鄉。

白俄羅斯女記者亞歷塞維奇 (Svetlana Alexandrovna Alexievich)以敢言著稱,多次發表老百姓遭到當權者蹂躪的報導,被迫流亡海外長達10年。2015年,她贏得諾貝爾文學獎。

舊日雖如夢,歷史沒有塵封。這樣的故事,說不清、數不盡、也寫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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