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克拉科夫(Kraków)的隔都英雄廣場(Plac Bohaterów Getta)位於維斯瓦河東岸的Podgórze區,前稱協和廣場(Plac Zgody)。二戰時期,廣場附近一帶乃猶太人的隔離區(又稱隔都,即英語的ghetto) ,曾經上演無數齣人間慘劇。

時至今天,隔都英雄廣場彌漫著孤獨而陰鬱的氛圍,地上鑲嵌了數十張空椅子,象徵那無數名慘遭迫害而一去不回的猶太人。冷冰冰的椅子泣訴著他們如夢魘般的經歷。空氣中似乎仍然迴盪著令人膽戰心驚的槍聲。一陣陣風聲,夾雜著慘不忍聞的呼喊聲。
廣場的南端有一座博物館,名為「鷹下的藥店」(Apteka pod Orlem/ 英語譯 Under the Eagle Pharmacy),其前身乃一家同名的傳奇藥店。博物館以該藥店的故事作為其展覽主題,將一段真人真事呈現參觀者眼前。

二戰時期,這家「鷹下的藥店」的東主潘基維茲 (Pankiewicz Tadeusz,又譯作潘基维茨或潘克維奇),曾親眼目睹成千上萬的猶太人慘遭迫害。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在良心號召下,他聯同藥店三名女同事與及多位志同道合的夥伴,通力合作,他們冒著性命危險,義無反顧,拯救了多名猶太人的性命。1983,他獲得以色列頒發國際義人獎(Righteous Among Nations),以表揚其救急扶危的精神及見義勇為的事跡。
戰後,潘基維茲出版回憶錄,將自己在隔離區的所見所聞公諸於世。該回憶錄並非結構嚴謹的學術著作,也不是高潮迭起的的章回小説。他的文字平易近人,主要著墨於猶太人所遭遇的苦難,沒有加插其他旁枝末葉。主人翁紀錄了大量人物及故事,但對於自己的英勇行為,往往只是三言兩語、輕描淡寫。本篇所分享的故事,絶大部分取材自該回憶錄。
潘基維茲乃波蘭裔天主教徒,他生於1908年,1930年自藥劑系畢業後便協助父親經營藥店,也就是「鷹下的藥店」,1934年出任藥店經理。二戰爆發,波蘭被納粹德軍佔領,他的一生從此改寫。

1939年9月,德軍進駐克拉科夫,殘酷的命運之神開始向猶太人露出了其閃亮而可怕的獠牙。1941年1月,當局在Podgórze區劃出一塊地,成立了隔離區,並規定所有猶太人必須遷入隔離區,而非猶太裔人士就要搬到他處。
在隔離區成立前,該處只有約3500人口,自猶太人遷入後,人口就暴增自15000至16000人。隔離區霎時變得異常擠迫,平均每家公寓便要容納4戶人家。
隔離區3個出入口都有士兵嚴加戒備,四周以高牆包圍,外牆狀似無數塊墓碑連成一線,令人不寒而慄,猶太人已成為瓮中之鱉。
協和廣場成為了隔離區的集合地,潘基維茲的藥店也被劃分在隔離區內。起初,德國人是不同意潘基維茲在隔離區內經營藥店,要他另覓地方開店。試問,有誰做髒事願意讓他人瞧見?不過,考慮到隔離區容易爆發瘟疫,為了防患於未然,便給予他營業執照。
由於他並非猶太人,加上擁有營業執照,經常出入隔離區也不會令人懷疑。潘基維茲利用自己的特殊身分,甘冒巨大風險,去幫助這羣無助猶太人。他的藥店成為了猶太人的聯絡處、資訊中心、物資站及藏匿地點。

由於隔離區有人滿之患,物資短缺,生活環境惡劣,他和同事們經常偷偷運送食物及日用品給予有需要人士。藥店所提供藥品及鎮靜劑(由於長期飽受折磨,很多人罹患精神病),很多時候也是分文不收的。
除了食物、必需品、藥品、鎮靜劑外,染髮劑也供不應求。原來當時德軍將猶太人分類,年輕力壯、有勞動能力者被強徵作苦力,老弱傷殘、沒有利用價值者則隨時被處決。不少滿頭白髮者用染髮劑將頭髮染黑,讓自己顯得年青,以圖保命。潘基維茲在回憶錄憶述,其藥店竟賣出了數百公升的染髮劑。
不少猶太人與外間失去聯絡,潘基維茲和其同事協助他們互通訊息,很多時候更會幫他們送信。在這個荒謬的年代,一封家書又何只抵萬金?他也常受人所托,幫忙打探失散親友的下落。
隔離區朝不保夕,有人將遺書或遺物交托給潘基維茲,若自己遭遇不測,請他將遺書或遺物轉交至親。有人將珍重之物請他代為保管,這些物品很多是價值連城,更多的是個人珍重之物,可能是照片、定情信物或父母遺物。由於他深受猶太人信任,藥店保管之物越積越多,為防被軍警發現,潘基維茲將物品轉移到不同地點收藏起來,可見他受人所托,必會忠人之事。
隔離區成立初期,猶太人仍有局部自由。只要他們的證件上有蓋上指定印章,便可在日間暫時離開隔離區。不少猶太人千方百計欲弄到該印章,他們出外的目不一定是為了逃亡,很多人只是想出外工作、養妻活兒,又或者要辦理重要的私事。潘基維茲不遺餘力替他們取得印章,他也常受地下組織受托,將偽造文件轉交有關人士。
由於消息封鎖,很多猶太人都會從藥店接受外間的資訊,例如本地新聞、前線戰況、最新的猶太人政策。藥店更會提供外國通訊社的新聞及地下組織的刊物。若有人打探到任何風吹草動,也會第一時間通知藥店,然後再傳開去。潘基維茲也經常請一些熟稔的軍官飲酒,趁他們酒酣耳熱之際,套取隔離區的動態及最新的猶太人政策。
隔離區的寓所異常擠迫,人與人之間容易發生磨擦,再加上惶惶不可終日,令人心情鬱悶。不少猶太人來到藥店,也沒有特別原因,只是來透透氣,找朋友聊聊天,以酒舒懷、借酒澆愁。潘基維茲結交了不少朋友,他們天南地北,無所不談。短暫的惬意時光,也成為猶太人最奢侈的享受。
藥店三番四次面臨關閉命運,為了幫助更多猶太人,潘基維茲心忖,無論如何都要咬緊牙關,令藥店經營下去。他到處奔走,預約各部門主管及軍官,既要據理力爭,也要編織謊言,更少不免要上下打點。因爲他努力不懈,藥店才可以繼續經營下去。
1942年6月初,德軍開始遣送隔離區的猶太人。他們對猶太人作出甄選,凡被選中者要於指定日期時間到廣場集合,等待被遣送到其他地方。
潘基維茲透過藥店的窗戶目擊遣送過程:廣場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數十輛大型貨車靜待候命,準備將他們送走。士兵大聲疾呼猶太人,命令他們趕緊爬上貨車,動作稍為遲緩者皆被拳打腳踢,部分人更被開槍射擊,無數人趟在廣場,痛苦的呻吟聲此起彼落,醫生護士們忙著搶救傷者。藥店免費提供了不少止痛藥、消毒藥水、麻醉劑、鎮靜劑等。

遣送行動展開那幾天,潘基維茲曾讓人藏匿在藥店內,才令他們逃過一刧。他也利用私人關係,遊說軍官,使到幾位朋友可以繼續留在克拉科夫隔離區,免於被遣送。
1943年3月,軍方決定永久關閉隔離區,最後清場行動展開。有勞動力者被遣送到普拉佐(Płaszów)集中營從事苦工。年輕的父母被趕上貨車,他們懷抱中的孩子則被強行扯走,不可同行。孩子們失聲痛哭,淚如雨下,大聲呼喊著,叫爸爸媽媽不要離開自己,那撕心裂肺的痛哭聲響徹雲霄。有不少父母早作安排,他們用安眠藥、鎮靜劑等藥物讓幼兒服用,待他們熟睡後,將孩子藏在皮箱內,神不知鬼不覺,一起前往普拉佐。至於那些亳無價值的老弱婦孺,要不被當場擊斃,要不被遣送到奥斯威辛(Auschwitz)集中營,隔離區頓時成為人間煉獄。那些在醫院內行動不便、手無縛雞之力的病人,統統成了槍下亡魂。不少忠於職守的醫務人員也為了保護病人也奉獻出寶貴的生命。
清場行動結束後,隔離區成為了一座死城。其實當時仍有不少生存者,德軍淸場時,他們藏身在閣樓、地窘、貯物櫃、烤爐內,免被屠宰。數天後,當風聲不太緊時,潘基維茲便為他們提供食物,並偷偷地把幾個孩子送出了隔離區。他又動用人脈關係,企圖拯救更多人的性命。他的努力,讓多位被囚集中營的朋友,免遭處決,可以等待到戰爭結束,重獲自由。
戰後,「鷹下的藥店」被收歸國有,潘基維茲出任經理。1954年,他辭掉職務,前往另一家藥店任職。原因是他認為店鋪被政府奪走,如果繼續待在這裡就是代表自己接受了其恩惠。1974年,他正式退休。1993年,這位俠義心腸的猶太人救星與世長辭。
電影《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的原著小說作者托馬斯·肯尼利(Thomas Keneally)曾如此說:Amongst all the survivors I interviewed, the name of Pankiewicz shone.這便是對此位波蘭英雄的最高評價。
延伸閱讀:
《日本的辛德勒──杉原千畝》
《從亂世梟雄到救人英雄──奥斯卡·辛德勒》
參考書目:
Pankiewicz, Tadeusz. Krakow Ghetto Pharmacy. Trans. Garry Malloy. Krakow: Wydawnictwo Literackie, 2018.
Tadeusz Pankiewicz’s Pharmacy in the Krakow Ghetto A Guidebook. Trans. Michal Szymonik. Krakow: Historcial Museum of the City of Krakow,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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