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遊雜憶

(續上篇)上文提及，在 17世紀荷蘭黃金時代，藝術變得平民化，而繪畫主題比以前多樣化。以人物肖像畫為例，以往的主題大都是皇室權貴、軍事英雄、神話人物、宗教聖人。到了17世紀，即使是平民百姓，甚至乎販夫走卒也可以成為人物肖像畫主題。

維梅爾(Johannes Vermeer)的《倒牛奶的女僕》(The Milkmaid)以一名女僕作為主題，描繪其日常工作。一名女僕正在為主人家準備食物。她將陶罐的牛奶倒入桌上的一個陶鍋𥚃。女僕頭戴亞麻布頭巾，身穿白色貼身襯衫、黃色外衣及藍色圍裙。她束起衣袖，露出手臂。仔細一瞧，手臂接近手腕的部份膚色較後部份黝黑，明顯是在戶外工作所致。光線從左方進入室內，投射在牆壁的右側，維梅爾利用光影來表達空間深度。

這幅油畫畫面豐富而精緻，可以一窺畫家身處時代生活風貌。左側的窗框出現歲月痕跡，下面的牆身似乎已經發霉，女僕身後的那堵牆也是污跡累累。畫面上端牆壁上有一口鐵釘，而鐵釘下方也可以發現數口釘孔。畫面左上角掛着存放麵包的籃子和金屬器皿。桌子上的物品包括麵包、麵包籃、酒壺、陶鍋及桌邊垂墜的藍布，構圖精妙，而且更充滿質感。畫面右下角是當時女士們常用的暖腳爐。暖腳爐後方是陶磚鋪成的踢腳牆，磚上繪上栩栩如生的藍色圖案，而台夫特是荷蘭最大的陶器產地，稱為Delftware。

《倒牛奶的女僕》是個人最愛的維梅爾作品之一，畫家將尋常不過的家居畫面凝固為永恆，佇立在油畫前，似乎世界都停頓了，只有牛奶在流躺。畫面呈現靜謚和諧之美，直達心靈淨土，更有評論家更指出這幅畫有宗教畫肅穆莊嚴之美。

接着討論《讀信的藍衣女人》(Woman in Blue Reading a Letter)。畫面光源來自左方，估計左邊有一扇窗，不過沒有被畫入畫中。油畫以藍、黃、白三色為主調。女子的外衣、地圖掛軸、椅背及椅墊皆是藍色。她的裙子和地圖同樣是泥黃色，互相呼應。

維梅爾的作品往往留下大量資訊，讓觀眾猜想推敲，好比一本靜態的推理小說，引人入勝。以《讀信的藍衣女人》為例，畫中的女子雙手將信件捧在胸前，嘴唇掀開，頭垂下目不轉睛地仔細閱讀信中文字，可見信件她期盼已久。牆上掛着一幅地圖，當時荷蘭人將地圖掛在家中牆壁上被視為時髦，女子站在地圖前讀信，暗示寄信人身在遠方。她的腹部隆起，似是懷孕，而寄信人可能就是胎兒父親。椅子空著，提示觀眾主人不在家。桌上有一個小木箱，估計用作存放女子的首飾或珍貴的物品，木箱旁邊有數顆珍珠，珍珠往往象徵忠貞或純潔。那麼的話，寫信人應該是女子的丈夫。將所有碎片拼湊起來，我們就推斷這信件是從遠方捎來的，寄信人是女子的丈夫及她孩子父親。

《情書》(The Love Letter)又是另一幅以情信作為主題的作品。兩名女士在後方較明亮的房間內，右上角有布簾遮擋，這樣安排讓觀眾彷彿身處其中，在黑暗處偷窺房間內的兩名女士。女主人正在彈奏樂器，身後女傭忽然打斷了她並遞上信件，明顯此信對女主人非常重要。她表情詫異，目光投向女僕，對信的內容充滿疑惑。

畫中隱藏了不少有趣的細節。首先，女主人的黃色外衣有皮毛鑲邊，房間的大理石地板及陳設說明這個家庭乃富裕階層。她所彈奏的樂器叫魯特琴，是當時一種非常受歡迎的撥弦樂器，同時也象徵愛情。女僕身後的油畫描繪了在海上航行的一艘帆船，大海和帆船分別代表愛情和情人。因此可以斷定女主人收到的是情信。左邊暗處隱約見到一截地圖，暗示寫信人正在遠行。房間似乎甚為凌亂，畫面中間下方有隨地亂放的拖鞋，掃把也擱在一旁，女主人身旁有個裝滿衣物的洗衣籃。可以推敲，女傭正在料理家務時忽然收到來信，於是馬上停止手上工作，將信交給主人。

最後要討論的，就是維梅爾的代表作《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Girl with pearl earring)。這幅畫也被稱為北方蒙娜麗莎。

畫中女子雖非傾國傾城，不過清雅脫俗。她粉面朱唇、相瞳剪水。她的顴骨、額骨、鼻樑沒有輪廓線條而純粹用光暗表達，加上那反光的嘴唇、眼球、珍珠、衣領，饒富真實感，展示畫家高超的技巧。女子有一張西方面孔，卻穿上東方色彩的裝扮。她用黃藍色頭巾包紮了前額及頭髮，尾端下垂及肩，頭巾摺痕栩栩如生，她左耳所帶的珍珠耳環也是此畫亮點之一不過也並非珍珠意思玻璃所製的仿真珠，估計從威尼斯進口。

17世紀的歐洲人是不載頭巾的，觀眾可以理解畫家並非在描繪現實人物。沒有人知道畫家的模特兒究竟是誰，她有可能是畫家妻子或女兒，更可能是經想像出來的理想化人物。

她頭轉左側面向觀眾，彼此形成了互動。畫家捕捉了燈火闌珊處的回眸一瞥，那深邃而溫柔的眼神，意味深長的目光，令人不能忘懷。她嘴角微微上翹，似有千言萬言，但欲言又止，欲語還休；雖情絲繚繞，卻無聲勝有聲。似嬌嗔，還是惆悵？眼睛所流露，是綿綿情意淡淡憂愁? 究竟是是多情卻被無情惱，抑或道是無晴卻有晴？一切令人浮想聯翩。

幾乎漆黑一片的背景，仿似劇場的燈光效果，讓所有焦點集中在少女身上。此時此刻，一切皆輕如鴻毛，唯有眼前人的一顰一笑，才是永恆。

維梅爾在以上四幅作品所畫物件，如布簾、桌布、皮革、木材、玻璃、絲綢、麵包、陶器、絨毛、珍珠、地氈、掛墊、大理石地板皆逼真細膩，幾可亂真。

台夫特維梅爾中心(Delft Vermeer Centrum)展出了一個暗箱(Camera Obscura)模型。暗箱是當年畫家的輔助工具，可以說是相機的前身。原理是利用鏡頭，經過暗箱的反光鏡再將影像投射到玻璃上。這樣畫家便可以將三圍景象轉化為二維平面。有人認為為滿維梅爾是利用了此種暗箱，所以他畫內的距離、長短、大小、光點及光線變化，準確無誤，如同相機拍攝的照片。

維梅爾一生都受財政問題所困。他年輕加入公會時未能付足會費，結果拖了三年後才還清。他創作時間太長，作品數目有限，顏料成本又高，收入如同杯水車薪。雖然他同時經營藝術銷售生意，但他和妻子一共育有11名子女，所以經常入不敷支。1660年，維梅爾攜同家人搬去岳母家居住，以節省開支，岳母也多番在金錢方面提供協助，舒緩其財政壓力。然而，1672年，法國突然入侵荷蘭，荷蘭經濟崩潰，幫地人稱之為災難年。這無疑令到維梅爾生活更加拮据。1675年，維梅爾在貧病交加下去世，其遺體下葬在台夫特舊教堂(Old Church)。據妻子回憶，其健康是被生活壓力壓垮的。

17世紀荷蘭人被稱為海上馬車夫。他們縱橫四海、開闢疆土，同時代的維梅爾，人生幾乎都在台夫特那一隅之地渡過，生前只是一個博有名氣的藝術工作者，內容盡是那些雞毛蒜皮、兒女情長之事，最後其人其畫卻能流芳百世。繁華落盡，如夢無痕，唯有那撩撥心弦之美，才能成就不朽。(回到上篇)

備注：除特別註明外，上述油畫皆收藏於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

參考資料：
https://www.essentialvermeer.com/
van Maarseveen, Michel. Vermeer of Delft, His Life and Times. Amersfoort: Bekking & Blitz,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