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遊雜憶

我是大學時期開始觀賞繪畫。在博物館及畫廊欣賞那一幅幅的作品，不僅是一場目不暇給的視覺饗宴，更為我開了一扇窗，透過藝術家的視覺去看這個世界，並開啟與藝術家的心靈對話，從而更了解自己。

由於沒有學過繪畫，剛開始賞畫時如瞎子摸象，不知從何入手，每當看到那些油畫賞析提及的筆法、用色、構圖、明暗等，總覺得艱深晦澀，好比一個伴讀童同走入老爺的藏書閣，面對那些經史子集，實在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後來我就嘗試發掘油畫背後的故事，希望透過作品的歷史背景、創作過程以及作者生平，去開啟個人的藝術探索之旅。

本篇要說的名畫故事，是現藏於英國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的《向日葵》(Sunflower)。這幅名畫的故事，不僅是一場藝術之旅，更連繫着兩位天才的交鋒和一個未竟的夢想。

1886年初，20歲出頭的梵谷(Vincent van Gogh)來到巴黎投靠身為畫商的胞弟西奧(Theo Van Gogh)。在這段期間，他認識了數位新進藝術家，當中包括埃米爾·貝爾納 (Émile Bernard)、羅特列克(Henri de Toulouse-Lautrec)、秀拉(Georges Pierre Seurat)和本篇另一位主要人物高更(Paul Gauguin)。

巴黎是世界藝術之都，亦是印象派(Impressionism)的孕育地。印象派始於19世紀中葉，70年代漸漸享譽畫壇。梵谷在巴黎觀摩了不少印象派作品，並留下了深刻印象。受到印象派啟發，他的作品變得更加絢麗多彩。然而，印象派成為藝術主流十數載之後，年輕一輩的藝術家開始發現其局限而力圖求變。梵谷亦察覺到印象派不足之處，他認為畫家們太在意記錄眼前那轉瞬即逝的事物，例如巨浪拍打懸崖的一剎那、陽光曬下樹梢的一瞬間、白雲移動的霎那間，但他們忽略了人物物件的個性與靈魂。梵谷認為繪畫不是純粹為了表達外在形態，他更在意的是物件背後的象徵意義。

梵谷滿腔理想，他冀望打破當時畫壇主流的桎梏，開拓一片藝術新天地。不過，包括梵谷在內的大部份天才藝術家，由於創作超前，不容易為時人理解接受。

1887年尾，梵谷在巴黎參加一個實驗性畫展，惜反應冷淡，門堪羅雀。不過，高更對他的作品大為讚賞，令他受寵若驚而深受感動。梵谷立志成為畫家已有7年，儘管天才橫溢，但作品一直乏人問津而鬱鬱不得志，加上他潦倒窮困，所有開支一直倚賴西奧支持，更令其自慚形穢。高更比他年長，在藝術界也博有名氣，梵谷對其也頗為崇拜。他對梵谷的肯定，好比千里馬遇上伯樂，對後者無疑是雪中送炭。兩人交換作品以作紀念，梵谷更不自覺視對方為相逢恨晚的知交。

1888年2月，梵谷動身前普羅旺斯的阿爾勒(Arles)。比起巴黎大都會那令人窒息的空氣，南部溫暖和煦的陽光、生機勃勃的自然，更有利於專心創作。他在當地最初大半年，心情大好，小鎮的旖旎風光，成為他創作的養分。5月，梵谷租下了一楝4房小屋，塗上了黃色，稱為黃屋，並去信高更，邀請其前來阿爾勒一起作畫。7月，高更回信應允前來作客。

獲悉高更即將到訪，令梵谷喜上眉梢。他期盼舆高更建立一段高山流水的真摯友誼。此外，他還有一個更美麗、更宏大的夢想。他期望在當地建立一個畫家的烏托邦，招攬志同道合者一起探索、研究繪畫，掀起新藝術革命。他更打算將黃屋改名為南方畫室。

然而，高更卻懷着不一樣的心思。一來，他與梵谷彼此惺惺相惜，對方盛意拳拳難以拒絕。二來，西奧也寫信鼓勵他前去阿爾勒。西奧不但代理高更的畫作，更替他償還債務，高更不能不賣這個人情。三來，他嚮往的是加勒比海或南太平洋那原始野性的異國風光。因此，他是懷着度假的心態前往南法，並不打算久留。

梵谷與高更二人不同的動機與期待，也為日後的悲劇埋下伏線。

此時的梵谷，正陶醉於自己的夢想而鬥志昂揚。他打算創作一套作品，既可粉飾居所歡迎高更到訪，同時亦可乘機顯露自己的才藝。

最初，梵谷打算創作一系列戶外畫，因天氣惡劣而作罷。後來，他決定改畫肖像畫，卻被模特兒放鴿子。最後，他選擇了靜物畫。至於選擇向日葵作為主題是有原因的。首先，在基督教文化中，向日葵象徵對上帝的敬畏。梵谷是虔誠的基督徒，以向日葵為題材反映了他的宗教情懷。另外，他曾在巴黎創作一系列的向日葵靜物畫，令高更讚不絕口，他打算再創造一套的向日葵作品贏得對方好感。最後，秘魯是向日葵的原產地，高更又湊巧擁有該地血統，正好可以用向日葵向其致敬。於是，他的曠世名作——阿爾勒的《向日葵》系列在1888年夏天誕生了。這套系列被譽為藝術史上最美麗的向日葵靜物畫。時至今日，它們幾乎成為了向日葵代名詞，人們看見向日葵也很容易聯想到梵谷。

《向日葵》系列一共有四個版本，最受矚目首推英國國家美術館所收藏的第四版。此油畫更被公認為梵谷代表作之一。

《向日葵》第四版以黃色為主調。黃色代表幸福快樂，亦令人想起溫暖的太陽，隨太陽轉向的向日葵象徵希望，估計梵谷是在心情愉悅時創作這作品。觀眾可以看到他強烈的個人風格。畫家用色大膽，他居然用了不同色調的黃色作為主體和背景顏色。此外，厚厚的顏料增加了視覺感。那15朵向日葵形態各有不同，有朵含苞待放，有朵快將凋謝，有朵枯萎後露出成熟種子。它們象徵生生不息的生命周期，更代表不同的性格態度，令我想起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最後的晚餐》(The Last Supper)那12個表情各異的門徒。那15朵向日葵看似漫不經心、隨意地插在花瓶內，卻散發和諧的氛圍，這有賴畫家精湛的構圖技巧。

梵谷的簽名位置也值得一提。為了不破壞美感，一般畫家都會選擇在油畫上不起眼的角落簽名，梵谷偏偏在當眼的花瓶上簽名，但在觀眾眼中，似是花瓶的文字，而不顯得突兀。

透過這幅向日葵，我們可以看到另一面的梵谷。這一面的梵谷不再腼腆、內向、自卑，他將憂愁藏於白雲的縫隙中，將孤獨埋在田野的土壤內。你看到的，是一把熾熱的藝術火焰、一道耀眼的真理之光、一首高亢的生命樂章。

10月，高更抵達阿爾勒，梵谷自然盛情招待，並帶他四處作畫。起初兩人相處融洽，後來因創作理念上的分歧，產生不少矛盾。

無論是畫人或事物，梵谷都是邊看邊畫，然而，高更習慣畫下簡單的輪廓，將影像在心中醞釀發酵，最後才在畫布上揮筆。二人都是心高氣傲、恃才傲物之人，他們各持己見，認為自己的方法才能夠勾勒出人物事物的靈魂，結果誰也改變不了對方，令彼此心生嫌隙。

梵谷原本希望彼此平起平坐，或者以師兄弟關係相處。他忍受不了高更那居高臨下、自以為是的態度。對於高更來說，自己是成名畫家，而梵谷只是寂寂無名的後輩，但整天說三道四、誇誇其談，使他非常惱火。更甚者，梵谷本身患有情緒病，他飽受躁狂抑鬱症困擾，一時抑鬱，一時亢奮，令高更難以與其相處，甚至感到害怕。

期望與現實的落差，加上性格的衝突和創作理念的分歧，令到兩人漸漸水火不容。

年末，因天氣寒冷惡劣，二人連續數天留在黃屋內，那緊繃的情緒一觸即發。12月23日早上，西奧稍信來，通知哥哥他訂婚了。梵谷收到這個消息，喜憂參半，喜的是西奧覓得良緣，但想到西奧成家後生活開支會增加，他擔心自己會成為對方的累贅。當晚，他和高更發生一場激烈的爭執，後者忍無可忍，直言打算離開阿爾勒。這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梵谷晴天霹靂，所有的努力都是徒然，猶如天塌下來。憤怒交加之下，其情緒病霎時惡化，不能自己。他直奔臥室，取出剃鬚刀割下自己的左耳。梵谷強忍痛楚，包紮傷口後再用報紙包裹好那隻血淋淋的耳朵，然後前往一間他和高更經常光顧的妓院，將包好的耳朵送給一名年輕的清潔女工。可以想像，該名女士收到此血肉模糊的「禮物」，應該頓時嚇得花容失色。

翌日，梵谷被送到醫院。他躺在病床上要求和高更見面。不過後者已經不想與對方再作糾纏，他要警方跟梵谷說自己已經離開。交代好一切後，旋即啟程前往巴黎。這一走竟成訣別。

「割耳事件」後，二人仍然保持書信來往。翌年一月，梵谷收到高更來信，信中要求贈畫。他回信道：「你在信中提到一幅我的油畫，所畫的是向日葵，加上了黃色底色——說收到他會感到高興。我認為你的選擇不俗」然後接着說：「我想首先將你的物品還給你，而且明確表示，鑒於之前所發生的事情，我明確反對你擁有該幅油畫的權利。然而，我認同你的明智選擇，我會特意畫兩幅相同的油畫。這樣，事情就可以一勞永逸解決，你可以擁有相同的油畫。」字裡行間，似乎既要維護面子，又希望與對方重修舊好。

信中提到的油畫就是上文討論的《向日葵》第四版。其後，梵谷複製了兩幅第四版與及一幅第三版。

1890年7月，梵谷厭世自殺。親友在他棺木鋪上白布，然後在布上灑滿黃色花朵，當中包括了他最愛的向日葵。

半年後，西奧因病離世。遺孀喬安娜(Johanna van Gogh-Bonger)產掌管了其遺物，包括大量梵谷的作品與書信。透過閱讀梵谷生前的信件，喬安娜開始理解及欣賞這位畢生孤苦伶仃的大伯，並且相信他是一個天才，開始不遺餘力地推廣其遺作。經過多番努力，梵谷逐漸為世人所認識，其後蜚聲國際，作品拍賣價不斷打破新高。曾經一文不值的油畫成為世界上最昂貴的藝術品。

至於該幅《向日葵》第四版，喬安娜一直珍而重之，未想過把它出售，並將它掛在臥室的牆壁上。直到上世紀20年代，在英國國家畫廊負責人誠懇打動下，才割愛出讓。自此之後，該畫就成為國家畫廊的鎮館之寶，其衍生產品，更成為最暢銷產品。

梵谷和高更的故事令人掩卷嘆息。前者天生內向、沉默寡言，他冰冷的外表下藏着一顆灼熱的心，比任何人更渴望愛與認同。無論是異性或同性朋友，一旦認定了對方就會完全敞開心扉，甚至乎有點自作多情，這使他成為一個容易受傷的男人。

高更對梵谷的感情是複雜的。多年後，他企圖淡化自己在「割耳事件」的角色與責任，又聲稱自己啟發了後者創作《向日葵》云云。不過，高更始終對梵谷心存敬意。他在寓所花園內種植向日葵，更畫下一系列向日葵的油畫，向故友致敬。

梵谷與高更兩位天才的激烈碰撞，既成就也摧毁了前者。高更的出現，激發了梵谷創造一系列藝術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但他的離去，令梵谷情緒崩塌，也間接導致其走上毁滅。不過，後人不應該苛責高更，畢竟人各有志。

退一萬步說，縱使高更有虧欠梵谷之處，他是最早懂得欣賞梵高作品的一小撮人。當世人對梵谷作品嗤之以鼻時，他已經慧眼識英雄。也許，應當負責任的，就是這個庸俗世界𥚃的俗人。假如梵谷有幸能遇上多幾個知音人，他的悲劇人生也許可以改寫。最後引用Don McLean名曲《梵谷之歌》(Vincent)其中一段歌詞為文章結尾。

當璀璨的星空裡不存任何希望時
And when no hope was left in sight on that starry, starry night
你如同許多戀人一樣，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You took your life as lovers often do
但願我能告訴你，文森
But I could have told you Vincent
這個世界配不上一個像你如此美麗的人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延伸閱讀：《梵谷的最後歲月》、《梵谷與莫內》

參考資料：
https://vangoghletters.org
“Vincent Van Gogh: Sunflower.” The Private Life of a Masterpiece. BBC, May 1 2004. United Kingd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