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遊雜憶

1940年5月，歐洲大陸硝煙瀰漫，多國遭受戰火蹂躪。時任英國首相兼保守黨(Conservative Party)黨魁張伯倫(Neville Chamberlain)為眾矢之的，他在外交層面採取綏靖政策(Appeasement)，一再向德國元首希特勒(Adolf Hitler)妥協讓步，締結和約，妄想換取歐洲和平。豈料，對方單方面撕毁和約吞併他國，開啟第二次世界大戰。5月10日，所向披靡的德軍入侵法國、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張伯倫因錯判形勢而問責下台。

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在這個風雲幻變、波詭雲譎的關鍵時刻，張伯倫黨友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走馬上任，成為新任英國首相。

出身名門望族的邱吉爾，既是政治家，也是演講家、軍人、記者、作家、歷史學家、畫家。他於1900年開始從政，曾當選下議院議員，並擔任過殖民地次官(Secretary of State for the Colonies)、軍需部長(Minister of Munitions)、貿易局主席(President of the Board of Trade)、第一海軍大臣(First Lord of the Admiralty)、內政大臣(Home Secretary)、財政大臣(Chancellor of the Exchequer)等要職。乍看之下，邱吉爾擁有豐富從政經驗及資深履歷，乃出任首相適合人選。然而，他在大部份政壇人士眼中，並非受歡迎人物。

邱吉爾以直率感言而著稱，但他脾氣古怪，特立獨行，且作風強硬，一旦認定的事情就絕不讓步，被稱為鬥牛犬(bulldog)。假如政治純粹一門妥協藝術，邱吉爾絕對成不了政治家。他曾多次公開抨擊黨友，被視作麻煩人。早年投身政壇時，他加入保守黨，數年後改弦易轍從保守黨轉投自由黨，並在自由黨政府擔任要職，被保守黨人士所不屑。20年後，他卻又從投保守黨懷抱，當備受抨擊時，邱吉爾調侃說：「任何人都可以轉黨，但轉兩次黨須要一點智慧。(Anyone can rat, but it takes a certain amount of ingenuity to re-rat.)」除此之外，邱吉爾曾多次誤判形勢而作出錯誤的決定，他出任政府要職時，曾經因政策失誤而要引咎辭職。1929-1939年乃邱吉爾的低潮期，他遠離權力核心，主要從事寫作及演講，並以繪畫打發餘暇時間。後來他自傳中自嘲這段時期為”困惑歲月”(The Wilderness years)

歷盡宦海浮沉，也許大部份人會選擇急流勇退，過著「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生活，邱吉爾卻相信自己可以東山再起。

的而且確，上蒼對他另有安排。

30年代以降，德國希特拉所屬納粹黨崛起並取得政權，歐洲各國籠罩在軍事衝突陰霾中。然而，經歷過第一次大戰，英國主流意見主張裁軍，外交上盡量息事寧人，以談判作為手段，求同存異，換取和平。眾人皆醉我獨醒，邱吉爾警告納粹德國將會是歐洲的最大威脅。他呼籲當局擴充軍備，以強硬姿態阻止對方擴張勢力，不可姑息養奸。可惜，大部分人對其言論置若罔聞，有人更認為他是危言聳聽。

1938年9月30日，英法兩國與德國條款簽署了《慕尼黑協定》，張伯倫還以為爭取到和平而沾沾自喜。豈料，德國接連出兵捷克和波蘭，張伯倫的綏靖政策宣告失敗，眾人如同醍醐灌頂，此刻方知邱吉爾所言非虛。1939年9月3日，英國向德國宣戰，邱吉爾出任海第一軍大臣。1940年5月，飽受抨擊的張伯倫辭職，在三大政黨磋商下，由邱吉爾出任首相，並組織聯合政府。這時候他已經65歲，其生命中最高光的時刻才剛開始。驥老伏櫪，志在千里，邱吉爾聲稱，他一生都在「為了此刻和此次考驗作準備(a preparation for this hour and for this trial)」。

邱吉爾戰時辦公室(Churchill War Rooms)位於倫敦西敏區白廳財政大樓地庫，毗鄰首相府、國會大廈、倫敦聖詹姆斯公園(St James’s Park)。此博物館由戰時內閣辦公室(Cabinet War Rooms，以下簡稱戰時辦公室)及一系列展覽組成。戰時辦公室為二戰時期英國最高指揮部，邱吉爾曾說過：「我會在此直接指揮戰事。(This is the room from which I will direct the war.)」當年為策安全，設在政府辦公大樓地庫，四周有加強防禦工事，以防德軍空襲。由於地點隱蔽，直至大戰終結也未曾被敵方發現。

至1945年8月日本投降後，戰時辦公室已經停止運作。此地下指揮部一切設備陳設保存良好。昏黃的燈光，天花板加固的橫樑，鋼鐵門扉，狹窄的走廊，牆壁上掛有槍械、防毒面具、軍用頭盔、哨子、滅火喉、指示版、地圖、信號燈，迴盪著大戰時那緊張不安的氛圍。

戰時辦公室有會議室、地圖室、通訊室、打字員室、電話室、總機室、廚房，更設有首相、首相夫人及相關幕僚的寢室。

內閣會議室(Cabinet Room) 堪稱戰時辦公室的中樞神經。邱吉爾曾在此主持115次會議，出席議會者包括內閣成員、部門部長及參謀長。會議沒有特定時間，由於邱吉爾經常熬夜，他可以在深夜召開會議，通宵達旦開會。每逢內閣在此開會，會議室內外各有一名侍衞看守。

打字員室乃戰時辦公室最忙碌之處，幾乎每24小時都有人再此工作。尤其是會議前後，打字員要準備會議章程、會議紀錄及其他相關資料。最忙碌的時候，打字員會待在辦公室，連續數天也不回家。由於長期與陽光隔絕，他們偶爾會接受紫外線治療。

與打字員室一樣，地圖室也是長期有人工作。當年戰雲密布，工作人員每天都會接收大量資訊，他們負責作出梳理、整合、分析，然後向國王、首相及重要官員匯報前線的最新情況。日本投降後，相關人員便撤出地圖室，此處幾乎原封不動保存下來。

這個地下指揮所亦設有首相寢室，不過為了向國民表現其捍衛國土決心，邱吉爾更喜歡在地面樓層或首相官邸作息。他只會偶然在此小睡片刻，又或者遇上德軍空襲倫敦的緊急情況時，他才會在此逗留。寢室的辦公桌上有麥克風設備，邱吉爾曾在此作出全國廣播，激勵國民勇敢面對逆境。

跨大西洋電話室也是首相專用房間。房間的電話可以直接駁到美國白宮， 讓英美兩國元首商討戰况。為了掩人耳目，房間門牌掛上私人專用廁所標誌。

在邱吉爾身邊辦差並非易事。他有不少怪癖，而且要求嚴謹，常發脾氣。他討厭噪音被擾亂其思緒，其辦公室所用的靜音打字機乃從美國進口。邱吉爾習慣晚睡，其身邊秘書助手也要工作到深夜。他經常口述，然後秘書在旁邊打字記錄，然而他有時喃喃自語或含糊其辭，聽者不明就𥚃，邱吉爾會因此大發雷霆。秘書也會偶爾拼錯了外國的冗長名字而令他火冒三丈。

1941年五月某個晚上，有一位叫伊莉莎白·蕾頓(Elizabeth Layton)的女士首日上班，她負責打字，邱吉爾喜歡每行文字以雙行間距(double spacing)作為文件格式，但她卻錯誤地使用單行間距(single spacing)，結果並破口大罵為蠢材(fool)、傻瓜(mug)、白癡(idiot)，並轟出門口。雖然如此，蕾頓一直擔任邱吉爾的秘書，直到1945年德國投降。

邱吉爾妻子便曾經去信丈夫，提醒他注意對身邊同事的態度。

過往的軍旅生涯，令到邱吉爾無所畏懼，敢於冒險。當倫敦遭受空襲，他會攀上近屋頂處，以便於觀察。即使烽煙四起，為了團結各方及激勵士氣，他經常出國訪問及前往前線視察。1941年，為了鞏固與美國同盟，邱吉爾冒着被德軍潛艇襲擊的危險，也要乘船跨越大西洋訪問美國。1944年6月，盟軍策動登陸法國諾曼第(Normandy)行動以圖反攻歐洲，邱吉爾本打算隨軍同行，幕僚認為太冒險卻勸不動他，最後要勞煩英國國王出面勸喻，才不情願地打消念頭。

據說邱吉爾每天抽8至10支古巴雪茄。無論是開會或是演講，都會見他手執雪茄。為免德軍特務在雪茄中下毒，他所吸食的雪茄都要接受檢測。除了嗜煙，邱吉爾亦好酒。他從早餐直到睡前都在品嚐杯中之物。威士忌、乾邑、香檳、葡萄酒等都是他所喜好也難怪有人懷疑邱吉爾患有抑鬱症。然而他飲酒習慣沒有影響到他的工作能力和判斷力。

某日，陸軍元帥蒙哥馬利(Bernard Montgomery)跟邱吉爾說自己不煙不酒所以身體百分百健康(100% fit)。後者便幽他一默：「我喝酒抽煙，身體百分之二百健康 (I drink and smoke and I am 200% fit)」最後，蒙哥馬利享壽88歲，但這位煙不離口、酒不離手的首相大人居然更長壽，活到90歲。

自出任首相後，邱吉爾面對一連串棘手問題：荷蘭、比利時相繼投降，英法盟軍潰敗。他就英國立場與內閣成員展開激烈辯論，有人認為應該和德國展開和平談判，邱吉爾卻認為沒有談判餘地。他力排衆議，堅持要不惜一切對抗入侵者。5月尾，他力挽狂瀾，安排30萬軍人從歐洲大陸撤回英國，為他日反攻保留重要兵力，史稱敦克爾克大撤退(Dunkirk evacuation)。同年7至10月，英國本島每天播遭受逾千架德軍戰鬥機及轟炸機轟炸，史稱不列顛戰役(Battle of Britain)。當時英國幾乎成為大西洋的一座孤島，只有招架之功，幾乎無還手之力，國內到處頹垣敗瓦、斷垣殘壁。邱吉爾走遍全國，探訪各地廢墟，為國民打氣。人們永遠記得這位頭髮稀疏，個子不太高，挺著肚子的老人家。他總是頭戴捲邊男氈帽或高帽，身穿全套西服，衣領前繫上領結，手執雪茄及手杖。他氣度恢弘，目光如炬，眉宇間有一股英氣，臉上永遠掛著自信的笑容，在記者展示V型勝利手勢。邱吉爾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他已經從一隻鬥牛犬蛻變成一頭不屈雄師。他成為了西方社會對抗法西斯入侵者，捍衛民主自由價值的精神領袖。每逢在公眾場合，他都受到民眾夾道歡迎。

為了凝聚人心，邱吉爾經常發表演講。他不算口齒伶俐但詞鋒銳利，且字字鏗鏘有力，能夠直指人心。直至今天，他的演講詞已經成為教材，以下是這位演講家比較膾炙人口的句子：

我們將保衛我們的島嶼，不管任何代價。我們將在海灘上戰鬥，我們將在登陸地上戰鬥，我們將在田野和街道上戰鬥，我們將在山丘上戰鬥；我們不會投降。(We shall defend our Island, whatever the cost may be, we shall fight on the beaches, we shall fight on the landing grounds, we shall fight in the fields and in the streets, we shall fight in the hills; we shall never surrender.)

我可以奉獻的沒有其他，只有熱血、辛勞、眼淚和汗水。(I have nothing to offer but blood, toil, tears and sweat.)

讓我們勇敢地承擔責任，假如大英帝國和其聯邦可以屹立千年，人們仍然會說：這是他們最光輝的時刻」(Let us therefore brace ourselves to our duties, and so bear ourselves that, if the British Empire and its Commonwealth last for a thousand years, men will still say, “This was their finest hour.”)

你們問，我們的目的是什麼？我可以用一個字來回答：勝利，不惜一切代價得到勝利⋯⋯(You ask, what is our aim? I can answer in one word: It is victory, victory at all costs……)

1941年12月，美國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戰。有了這個強援，邱吉爾終於鬆一口氣。他更促成了以英國、美國和蘇聯為首的同盟。盟軍逐漸反守為攻，先後搶灘登陸北非、意大利、法國等地，勝利指日可待。此時，邱吉爾內心卻五味雜陳。隨著美國和蘇聯加入盟軍，此兩國已取得戰爭主導權，相反英國已經淪為陪跑小弟，令邱吉爾耿耿於懷，奈何時不利兮，非個人之力能夠扭轉。

1945年5月，德國投降，邱吉爾偕同英國王室在白金漢宮露台上接受群眾英雄式歡呼。同年7月，執政保守黨意外輸掉大選，他黯然下台。1950年，邱吉爾捲土重來，以75歲高齡再度出任首相。他一直希望加強英國在國際事務上的話語權，可惜兩次的世界大戰已經令到大英帝國國力燃燒殆盡，盛極一時的日不落帝國已一去不返。戰後，美國和蘇聯崛起，成為冷戰時代的超級大國，英國自此成為二流國家，邱吉爾只能慨嘆一聲，廉頗老矣。1955年，他因健康理由辭任首相。1965年1月24日，這位20世紀風雲人物結束了他波瀾壯闊的一生。

2002年，英國廣播公司(BBC)舉辦最偉大的100名英國人(100 Greatest Britons)，邱吉爾獨佔鰲頭。斯人已逝，輕舟已過萬重山。邱吉爾是大英帝國的最後一抹餘暉，更是最絢爛迷人的一道彩霞。

參考資料：
https://winstonchurchill.org/
Anonymous. The Cabinet War Rooms. London: Imperial War Museum, 1996.
Catherwood, Christopher. Winston Churchill (The Compact Guide). London: Andre Deutsch,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