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在《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開場白曰:「這是最好的年代這是最差的年代。(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
這位大文豪身處的維多利亞時代,正是光明與黑暗交織、繁華與墮落相倚、文明與野蠻並存的年代,到處充斥着悖論與矛盾。地理大發現(Age of Discovery,又名大航海時代)及工業革命為英國帶來龐大的財富,但大量人口地無立錐、三餐不繼。科技發展一日千里,貧苦大眾的生活質素卻不退反進。人類文明到達前所未有的高度,但弱勢社群仍生活在絕望困境中。
雖然國力蒸蒸日上,財富懸殊加劇。勞工沒有得到保障,不但長時間工作,且工作環境惡劣,沒有安全保障,更遑論有醫療保障及退休金等福利。女性權益受到忽略,她們既沒有投票權及訴訟權,婚後財產全屬丈夫所有,喪偶之後也只能能繼承部份遺產。貧困家庭的兒童不但沒有機會接受教育,更要在惡劣環境下工作。健全人士尚且如此,老弱傷殘處境更加不堪。
對於弱勢社群的窘境,社會人士大都袖手旁觀、充耳不聞。當時存在一種謬論,認為貧窮及殘疾是基於人格的缺陷和品德上的瑕疵以導致。狄更斯關懷貧窮人士、女性、兒童、老人、殘疾病患者等弱勢社群。他的文字是俗世中的清泉、黑暗裡的篝火,其高明之處,在於沒有暢所欲言去斥責社會不公或直言不諱去批評人情冷漠。相反,他用寓教於樂的方式,透過老少咸宜、宜雅俗共賞的故事,去感化人心及改變社會風氣。
《孤雛淚》(Oliver Twist)𥚃,蒙克斯(Monks)千方百計陷害自己的同父異母兄弟奧利佛(Oliver Twist)。他要讓奧利佛十二歲之前犯下罪行, 這樣父親遺產將全歸自己。《塊肉餘生記》(David Copperfield)中的斯蒂福(James Steerforth)表面上是一位儀表出眾、溫文有禮的紳士,實則一名道貌岸然放浪形骸之輩,以玩弄女性為樂。蒙克斯及斯蒂福兩名反派人物同樣來自富裕階層,狄更斯要教育讀者,無論富裕及貧窮階層,同樣有善人與惡人。
讀者經常可以在狄更斯小說看到善與惡的角力。他筆下的主角,大都誠實、敦厚、善良、堅靭、正直,憑藉他們的人格光輝,歷盡艱辛後總能化險為夷,迎來幸福生活。相反,反派人物總得到他們應有報應。他的作品既有現實主義(Realism)的風格,又滲透浪漫主義(Romanticism)的情懷。

狄更斯人生大部份時間都在倫敦度過。他曾多次搬遷寓所,其唯一現存倫敦故居位於霍本地區的道蒂街(Doughty Street),現已改闢為狄更斯博物館(Charles Dickens Museum)。
道蒂街上放眼眺望,排屋式公寓林立。街道兩側有不少停泊的車輛,但甚少見到車輛經過,環境幽靜祥和,行人路頗為整潔,只有落葉與及灑下的陽光。乍看之下,大部份房屋皆為住宅,只有少量作為辦公室及商店。翻查資料,這些房屋建於19世紀初,當時乃時尚住宅區。街道乃住戶專用,兩端設有閘門,並有門衞看守。此區位置理想,方便狄更斯與出版商會面,或者去劇院看演出。
成為作家前,狄更斯曾在律師事務所工作,後來轉職成記者,負責報道議會及法庭新聞。因工作關係,他接觸到各階層,對於社會不公現象有更透徹了解。1837年3月,狄更斯偕同妻子凱瑟琳·賀加斯(Catherine Hogarth)及家人搬進道蒂街的新居。當時他的第一部長篇故事《匹克威克外傳》(The Pickwick Papers)正以月刊形式連載,頗為暢銷,令其聲名鵠起,收入亦顯著提高,一家人可以遷往一個更為舒適的寓所。

寓所樓高三層,另加地庫,紅色大門特別引人注目。地庫為廚房、洗衣房及酒窖,地方頗為寬敞,需要多位傭人打理。1839年12月,狄更斯一家離開這楝寓所另搬新居時,他已經僱用4位傭人,反映其收入豐厚。地面樓層為會客室和飯廳。狄更斯經常邀請朋友來家中做客。資料顯示,飯廳可容納14人用餐。一樓是客廳和書房,書房可以說是文學愛好者的聖殿。狄更斯在此完成《匹克威克外傳》、《孤雛淚》及《尼可拉斯·尼克貝》(Nicholas Nickleby)三部長篇小說。二樓及三樓為臥室。值得一提的是凱瑟琳妹妹瑪麗(Mary Hogarth),她與狄更斯夫婦同住,而照顧二人子女(此情況在維多利亞時代非常普遍)。狄更斯也很喜愛這位小姨子,並經常與她討論小說手稿。可惜,天妒紅顏,瑪麗17歲時忽然病逝,狄更斯肝腸寸斷,後來他的小說不乏貌美善良的妙齡女子香消玉殞的情節。


博物館展出不少狄更斯生前個人物品包括藏書、手稿、信札、衣物、手仗、公事包、傢俬、房間擺設等。令我比較印象深刻的是兩個鞋油瓶子,此兩瓶子娓娓道出大文豪的一段童年往事⋯⋯

狄更斯出身小康之家,父親約翰·狄更斯(John Dickens)在海軍從事文書工作。他十二歲時,父親因理財不善導致債台高築,一家人被逼入住惡名昭彰的馬修西債務人監獄(Marshalsea Debtors’ Prison)。
這些債務人監獄專為無力償還債務者而設,大都設備簡陋,陰冷潮濕,衛生條件惡劣,可以說是為債務人所賜的貧民窟。
理論上,債務人家人毋需接受囚禁,但債務人基本上是男性,他們入獄時大多資不抵債、身無分文。為了有瓦遮頭,其配偶和孩子都在無可奈何情況下,被迫搬往監獄同住。按規定,囚犯還清債務之後,或經債權人同意就可以出獄。然而,囚犯透過服刑不但未能減輕債務,而且他們還要繳付監獄食宿費用,所以債務只會不減反增。當然,債務監獄𥚃也有特權分子,透過繳付額外費用,囚犯會被分配到單人囚室,可以在獄中會見朋友,並可以在監獄裏的餐廳、咖啡館、酒館打發時間。有些囚犯甚至乎可以每天外出賺取工錢,有些人甚至可以在監獄不遠處範圍內居住。
當父親及家人入住債務監獄時,狄更斯在倫敦某家鞋油廠當童工,為鞋油瓶封口及貼上標籤。他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6小時。單靠這點微博收入,對於其家人可能連杯水車薪也不如。三個月後,老狄更斯因母親逝世繼承了遺產,因此得以償還債務,一家人搬出監獄。不過,狄更斯依然要在工廠工作多四個月。
擔任童工期間,狄更斯體驗了人情冷暖及世態炎涼。他對這件童年往事一直難以啟齒、耿耿於懷,終其一生,只有三兩知己知曉此往事,直到他逝世兩年後,公眾才知曉作家的這段經歷。方才提及的那個瓶子,就是來自狄更斯工作的工廠。
《塊肉餘生記》男主角大衞(David Copperfield)便曾在酒瓶工廠擔任童工。大衞亦曾前往債務監獄探望被囚的好友威爾金斯·米考伯 (Wilkins Micawber),老狄更斯就是後者原型。《小杜麗》(Little Dorrit)上半部寫威廉·杜麗與家人被囚禁在債務人監獄。書中人物被監禁之處,就是曾經囚禁狄更斯一家的馬修西監獄。
狄更斯在小說中直言:「三十年前,在南華克區⋯⋯有座馬修西監獄。多年前它已經佇立在那裡,幾年後它仍然在那裡;但現在它消失了,世界不會沒有它而變得更糟。」(Thirty years ago there stood, ……in the borough of Southwark, ……the Marshalsea Prison. It had stood there many years before, and it remained there some years afterwards; but it is gone now, and the world is none the worse without it.)事隔多年,他對此童年遭遇猶有餘悸。
除了債務人監獄之外,濟貧院(workhouse)在維多利亞時代也非常普遍。1834年,政府通過了《濟貧修正法案》(Poor Law Amendment Act),又稱《新濟貧法》(New Poor Law)。此法例名義是為了救濟扶貧,實質是為了節省公共開支。分配到濟貧院之人士會分配到不同房間,假如是一家人的話,就會被迫分開。男人從事低技術的工作包括撿麻絮(Oakum Picking,將舊麻繩拆解成纖維)或砸碎石頭。女人負責洗衣、擦地、煮飯等工作。兒童會根據年紀和體型分配不同工作,並接受基礎教育,但師資水平甚為參差,效益成疑。濟貧院三餐以稀粥為主,每星期可能有兩三天會提供馬鈴薯、麵包、牛奶及肉類。進食期間不得交談。在濟貧院內要遵守嚴格紀律,違反院規者,輕則一兩天不得進食,重則被單獨囚禁。
維多利亞時代人們普遍認為,是基於自身惰性所致,乃咎由自取,與人無尤,所以貧窮人士要在濟貧院接受懲戒。因此說濟貧院猶如勞改營也不為過。
狄更斯的小說亦有勾勒濟貧院(workhouse)𥚃的生話。《孤雛淚》主角奧利佛便曾在濟貧院撿麻絮。他和一眾兒童常因膳食不足而挨餓。某天,兒童們決定抽籤,揀選代表向院方討多一點稀粥。奧利佛中籤,他揣著碗及勺子向院長乞求:「請求您,先生。我還要一點。」此自,他便了被標籤為麻煩製造者。
童年時期的差利·卓別靈(Charlie Chaplin)的也曾在濟貧院渡過,多年後,他在《孤兒流浪記》(The Kid)一片中,對於這段經歷有細膩的描繪。

在博物館無意中看到狄更斯的離婚啟示。事後翻查資料,才對事情始末了解一二。事緣於1857年,狄更斯認識了比自己年輕愈20年的舞台劇演員艾倫·特南(Ellen Terran),對方很快成為他的情婦。二人來往之事被妻子凱瑟琳發現,狄更斯提出離婚。在維多利亞時代,離婚並不常見,何況當事人乃公衆人物。事情越鬧越大,結果謠言四起。狄更斯在期刊撰文辟謠,但對於離婚原因含糊其辭。他私底下對朋友聲稱,多年來與凱薩琳早已經貌合神離,指對方沒有盡母親責任,並聲稱她患有精神病。其後狄更斯被揭發要求醫生開出證明,以便送凱薩琳往精神病院,但被婉拒。此事引起軒然大波,他與子女關係變得疏遠,更有朋友因此和他終止來往。有人認為,狄更斯比其他人更清楚精神病院之惡劣環境,仍對糟糠之妻如此無情?他的所作所為與其文字所流露之悲天憫人情懷判若兩人,令人錯愕。假如狄更斯訛稱妻子瘋了,究竟是為了掩飾自己婚外情,還是以此為脅,逼對方盡快離婚?令人詫異的是,凱瑟琳妹妹喬治娜(Georgina Hogarth)選擇站在狄根斯一方,更聲稱自己姐姐沒有盡母親責任。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一切是非對錯,難以佐證。結果凱瑟琳同意離婚,從此與狄更斯分道揚鑣,幾乎老死不相往來。狄更斯一直與艾倫來往,直到終老。由始至終,二人都沒有公開關係。

晚年狄更斯一方面減少創作,另一方面常舉辦誦讀會,聲演他筆下的角色。博物館展示一個講臺,非常輕巧,狄更斯常攜帶此講臺往各地演出。他生前舉辦了超過400場誦讀會,往往一票難求,好比現時的流行歌星演唱會。據說,狄更斯透過誦讀賺取的收入比版稅還要豐厚。他可能是史上第一位明星作家,無論身在何處都成為焦點,許多人擁簇在他身邊,熱情粉絲會爭著與他握手,扯其衣角。作為名人,他的私生活當然同樣被受矚目,因此當年離婚事宜被英美傳媒廣泛報道。
狄更斯乃維多利亞時代最耀眼的文學巨匠,更是繼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後最偉大的英國作家。他為弱勢社群發聲,改善他們的福祉。然而,他離婚引發的一連串事件,鬧到沸沸騰騰,讓我們窺見這位大文豪悲天憫人以外的複雜性格。也許,我們不應站在道德高地作出批判。畢竟,一個成就偉大事的人不一定有偉大的人格。
延伸閱讀:《去貝克街探訪福爾摩斯》
參考資料:
https://www.historyextra.com/period/victorian/debtors-prisons-marhsalsea-london-why-created-when-abolished/
https://media.nationalarchives.gov.uk/index.php/the-real-little-dorrit-charles-dickens-and-the-debtors-prison/
https://www.britishlibrary.cn/zh-hk/articles/oliver-twist-and-the-workhouse/
https://www.charlesdickensinfo.com/life/marri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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