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夫特(Delft)位於南荷蘭省，毗鄰首都海牙(The Hague)。舊城區內有縱橫交錯的運河，古樸堅實的小橋，櫛比鱗次的紅磚山牆建築。運河旁邊的山牆建築大部分是民居，門外及窗台上有盆栽點綴，運河旁邊除了停泊的自行車及私家車外，並種有疏落的綠樹。水面上浮起數張睡蓮葉片，風和日麗時，紅磚建築和白雲的倒影在水中清晰可見。比起阿姆斯特丹，這座古城多了份悠然自得的恬靜。
荷蘭的傳統山牆建築大都樓高三至五層，當地人稱為grachtenpand，乃運河屋的意思。16世紀以降，人口增長，貿易發展蓬勃，市民對土地需求殷切，於是當局按照立面闊度徵稅，因此這些傳統運河屋大都立面較窄而縱深長，既節省稅務開支又可增加室內空間。
運河屋的高處鑲嵌了滑輪掛勾，當地人搬運物件時，將掛鉤套上繩索，繩索的一端綁住物件，屋外的人將另一端繩索向下拉，就能輕易將物件吊上高處，然後樓上的人從窗口接應將物件搬入屋房。在荷蘭各處城鎮散步偶爾就會看到居民用此滑輪裝置，將傢俬搬入屋內。這種技術對當地人乃小菜一碟，但我這個外來的土包子卻嘖嘖稱奇，蔚為奇觀。
拙文《上帝創造了世界，但荷蘭人創造了荷蘭》提及，地理大發現(Age of Discovery，又稱大航海時代)的荷蘭人壟斷國際貿易，財富大量湧入國內，社會架構及政治制度經歷前所未有的巨變。舊有權力旁落、新教取代天主教及資產階級崛起，這些因素也改變了藝術取向，從而開拓了荷蘭繪畫的黃金時代。有別於從前，繪畫不再單純為權貴歌功頌德及為教廷宣揚教化。在這個新時代，中產階級成為藝術家主要顧客。這群新顧客當中，有人追求個人品味，有人附庸風雅，有人欲彰顯財富地位，也有人為了粉飾家居。黃金時代的繪畫主題比以前多樣化，日常生活、家居擺設、城鎮景觀、郊區風景等皆成為流行題材。據歷史學家統計，黃金時代80年期間，共誕生不少於500萬幅作品，數目令人咋舌。
台夫特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在荷蘭的據點之一， 17世紀時獲益於荷蘭的海上貿易而富甲一方。本篇的主人翁維梅爾(Johannes Vermeer)適逢其時生於這個貿易重鎮，與其前輩林布蘭(Rembrandt Van Rijn，延伸閱讀：《踽踽而行的光影大師──林布蘭》)並肩成為荷蘭最偉大的畫家而留芳後世。
1632年，維梅爾出生在父親經營的旅館The Flying Fox Inn內，最熱鬧的市集廣場近在咫尺。無巧不成書，維梅爾的出生地遺址現在也是一間時尚旅館，樓下是旅館經營的咖啡店。1641年，維梅爾一家人搬去市集廣場的Mechelen Inn旅館。除了經營旅館，父親亦從事藝術銷售生意。廣場是人流聚集場所及資訊流通地，相信對父親生意大有裨益。該旅館早已拆卸，後人在隔壁的運河屋外牆上鑲嵌紀念牌，標示該處乃畫家故居。
維梅爾中心(Delft Vermeer Centrum)位於Mechelen Inn遺址對面，僅一條運河之隔。該中心是聖路加會館 (St. Luke’s Guildhall)原址，舊有建築已經拆卸，後人按照原貌重建，現今是介紹維梅爾生平及作品特色的展覽館。路加是藝術家的守護聖人，會館是藝術工作者的行業工會，相關人士必須加入工會方能取得執照從事藝術相關工作。1653年4月，維梅爾成婚，同年12月成為公會會員，正式承繼父親經營藝術生意，估計他大概也是這個時候成為職業畫家。
由於沒有留下片言隻字，後人對維梅爾生平事蹟所知不詳。據後人統計，他創作了40多幅作品，存世的大概有34幅油畫，另有數幅是否其本人所創作尚有爭議。前輩林布蘭畢生共創作了超過600幅油畫及400幅蝕刻版畫，那位繪畫成痴的梵高(Vincent Van Gogh，延伸閱讀：《梵谷的最後歲月》)在其34年人生當中創作了2000件作品，相比之下，維梅爾的作品產量異常低。在那個年代，顧客為了選購油畫，大多前往畫室拜訪畫家。某次，有位來自法國的外交家因仰慕維梅爾之名前往拜訪，但後者的畫室沒有任何作品可供觀賞。幸好，鄰近有一名麵包師曾購買其作品，於是畫家便帶該名法國人前往麵包店觀賞作品，才化解了尷尬局面。維梅爾活了43年，假定他有20年的創作生涯，那麼平均每年僅有兩件作品面世。雖然如此，他在藝術史的地位沒有絲毫動搖，因為其每幅作皆精雕细琢、巧奪天工之作。
個人喜歡維梅爾其中一個原因，是他的畫筆能夠化腐朽來神奇，最尋常不過的大街小巷、城市水岸景色畫得平靜詳和，好比一曲抒情小調，能夠撫慰煩躁不安的心情。《小街》(The Little Street)是他較早期作品。該幅油畫描繪台夫特某個寧靜怡人下午的街道風景。畫面中間有條筆直巷子，巷子深處有一女傭在清洗衣物，有條水溝向前方流出畫外，還可以看到畫面下方橫躺馬路凹凸不平的痕跡。屋外有兩位孩子在跪扒嬉戲。右側有一位婦人在門口處低頭縫紉。左邊的運河屋被藤蔓攀爬纏繞，表現自然旺盛的生命力。右邊那幢似乎因日久失修出現裂縫及油漆剝落跡象，下層雪白的牆壁也呈現暗黃污跡。該層有兩組窗板，近畫面中央有兩扇關閉的墨綠色，右方有一扇敞開的窗板，卻被塗上朱紅色，兩組窗板相映成趣，
台夫特當年乃荷蘭的貿易重鎮，每天都有商船滿載各地的奇珍異寶駛入港口。然而，在《台夫特的風景》(View of Delft)中，畫家利用他溫柔的畫筆，展現了運河寧靜明眉的風光。觀眾在清晨時分隔河眺望城鎮景色，車水馬龍、熙來攘往的碼頭，顯得冷冷清清。畫面左下方有兩組人，似乎在等待客運船隻。運河對岸右方有一艘漁船停泊在通行城門的吊左側，中間有數艘貨船帆布收起，瞧不見任何人在工作。遠處的建築物高度參差卻錯落有致，讓人感覺和諧。水光瀲灔，建築物的投影在水中輕輕搖晃，彈奏出抒情愉悅的音符。天上的浮雲佔了大半畫面，突顯了景觀的深度。
年輕時的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曾在海牙觀賞《台夫特的風景》，並讚嘆它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油畫。1921年，該畫在巴黎展出，普魯斯特很想前往觀賞，但由於身患哮喘及情緒疾病，他很害怕出門口。經過再三躊躇，最後在朋友陪伴下前往畫展。翌年11月，他便與世長辭，這可能是作家最後一次踏出家門。該畫展也寫入了《追憶似水年華》小說中，貝戈特(Bergotte)拖着病軀前往畫展，仔細欣賞完《台夫特的風景》便倒臥在會場死去。未知普魯斯特是否在預演自己人生的最後篇章？
由於《台夫特的風景》聲明響亮，台夫特的旅遊地圖標示上畫家取景原址，從市廣場步行前往僅15鐘左右。路途上，天上烏雲湧現，不久下起雨來。雨滴噼噼啪啪地響，雖然撐着雨傘，但也弄到半身濕透，不禁自嘆倒楣。然而，剛到目的地，雨倏然而止，眼前烏雲蓋頂光線暗淡的景象，正好和畫中的氛圍不謀而合。轉念一想，這儼如人生的際遇，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待續)
《小街》及《台夫特的風景》分別藏於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Rijkmuseum)及海牙莫瑞泰斯皇家美術館(Museum Mauritshuis)。
參考資料：
https://www.essentialvermeer.com/
van Maarseveen, Michel. Vermeer of Delft, His Life and Times. Amersfoort: Bekking & Blitz, 2022.
閒遊雜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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